凤墨想想那三具横陈的尸身,就是满心的厌恶,他五岁开始习武,授业的武师第一天就告诉他,习武之人这双手一旦脏了,就只会越来越血腥,再也别想洗干净了,难道果真如此?
竺紫琴诧异地看了凤墨一眼,“我说谢,只为你替我寻医治伤,怎扯上了上次的事?”
凤墨微怔,旋后回道,“你的心思本就深,我怎知真假?”
竺紫琴笑了一下,想了想,“你还不是一样,不过之前各为其主各有所图,如今是不是可以暂且放一放了?”
“你……不怪我?”凤墨疑心更甚,换了自己也是睚眦必报,哪会轻易谅解一个暗下手脚的人呢,只不过竺紫琴没完全揭破,他便强自装傻充愣罢了。
“怪你什么?”竺紫琴像是忘了头夜的话,淡淡道,“我无欺人之念,也无全然相信一个人的信心,如此最好,两厢不负,两厢不亏!”
凤墨的耳根不知为何滕地一下子红了,心里还有些别别扭扭的感觉,只好转过脸去,故意装作充耳不闻。
两厢不亏……凤墨悻悻地暗咒:姑娘你昏厥之前怎么不说?
兴许是担心竺紫琴的伤口再度裂开,马车一路南行,都走得比较慢,即便如此凤墨还是让沈榭停了好几次车,除检视竺紫琴的伤口无恙外,途中他还特意找了一家干净点的铺子,让竺紫琴吃饱喝足再上路。
路途几番耽搁,等到漳州界内时,自然已是很晚,待摸上正玉山,早过了亥时,月色中,隐约可见秀美逶迤的山势连绵起伏,山下的村落灯盏如星。
竺紫琴饶有兴致地撩开车帘,山中的风总是觉得要比外界清新凉爽许多,如果燕孤山是巍峨险峻峡谷幽深的话,那漳州正玉山就是一派芊芊秀色,灵动婉约,像是凤府里的盆景,竺紫琴见到此情此景,似有所悟,看来凤墨和书院的主人相交匪浅,也可能并不仅仅是洛王之故。
半山腰,偌大的一片槐树林,入林不远便有一间院子,院子外虽用栅栏围着,可槛门半开,且像是年久失修,沈榭举过马灯往院子里照了一圈,竺紫琴这才看清院中只有数间草棚,像是马厩之类,不过草棚下连半匹马的影子也没有。
“把马车卸在这儿,牵马上山。”凤墨边接过马灯帮沈榭照明,边对竺紫琴解释道。
“上去……还远吗?”竺紫琴问。
“嗯,过吊桥走山梯马车上不去,最主要是书院的主人不喜欢,早年很有些富家公子慕名前来拜访,结果无论坐得是多豪华的大马车,到了此地都得下马步行。”
待沈榭卸了车,凤墨扶竺紫琴上马,又一把将她的手压在马鬃上,“你自己坐稳了,石梯陡窄,千万别松手!”
说罢凤墨便脱下外袍蒙住了马眼,并系了个结儿以方便牵行,另一边沈榭依样牵了剩下那匹,率先照着前面引路去了。
三人两马一盏灯,出了槐树林沈榭将灯也吹灭了,山空夜静寂月皎皎,别是一番幽色展现在竺紫琴眼前,一条浅溪横穿山体,潺潺的流水在月光下如雪簇玉缎,吊桥便是悬于水溪之上,直达对面的盘山石梯,拾阶缓行,随眼可见姿色秀美的云杉老松,又见道旁林间不时还有石亭供人歇脚乘凉,亭檐飞翘,林树枝蔓掩映缠绕,若是在白日里想来更是处处皆景色怡人,竺紫琴暗叹书院的选址实在是得尽人间无限风光。
到得石梯之顶是一大片平坦阔地,左右两侧除高树冠云外,皆筑有成行的如石墩一样的物件,凤墨单臂将竺紫琴抱下马,“到了!”他朝那些石墩微扬下颌道,“数一数有多少只石凳,书院人最多的时候,能有资格坐石凳者,都是备受书院主人器重和青睐的饱学之士,那可是无上荣耀啊,而石凳之后站着旁听者,更是前拥后挤,满平台只见人不见木了。”
第四十章 书院之主
“那么,像你这样的习武之人,是坐凳呢,还是只能远远地干站着,亦或树上能有你的一席之地?”竺紫琴听见凤墨对书院的介绍如炫自珍,不免失笑地调侃了他一句。
“我?”凤墨让沈榭把马一并牵了去,负手跟在竺紫琴身边道,“我想躲清静的时候才来这里,那时书院已日渐衰落了,对于鸿蒙书院来说,我只是一介尘里来尘里往的客人,却从来都不是什么堪受礼遇的学士,甚至连学生都不算,也没有那资格。”
“噢?”竺紫琴含笑着摇摇头。
“笑什么,笑而不语非君子也!”凤墨瞧着竺紫琴一步步挪动,几次都想伸手去搀她,终究忍了忍,竭力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我是笑凤大人何必妄自菲薄,你比那些饱学之士强得不知多少去了,十年前,哪怕六年前,永元朝基本都还算太平,如今怎样呢,诸多地方盗匪横行不说,朝政一连串的变故,曾经的饱学之士即便有幸入仕,怕皆已混成了唯求自保遭你所唾弃的墙头草,世道艰难人心不古,反而我觉得与其高谈阔论些不中用的调调,不如似凤大人实实在在做自己的事便好。”
竺紫琴所言,不过是将她心里所想据实述来,落在凤墨耳中,尽管明知竺紫琴其实没有抬高他的意思,私下里仍是甚感安慰,“我记得……”
凤墨亦自嘲了一句道,“我跟你说过,当赏金猎人只为钱。”
“不是为洛王吗?”竺紫琴不解地停下脚步。
“有时候我会希望自己只有一个身份,替人跑腿办事,哪有当赏金猎人来得逍遥自在?”
“唔!”竺紫琴若有所思,“我早就说嘛,当赏金猎人确实是门好职业,然你说只为钱,凤大人你又开始半真半假,说一半藏一半了吗?”
“我?没有啊?”凤墨一头雾水。
“我很好奇凤大人,假如你从夜盗拂袖香那里得了让人产生臆幻的迷香,从百无双、吴术之流身上又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儿呢?”
“我……”凤墨瞬间面臊,“我怎么会得他们的东西,还稀奇古怪的好玩意儿?我看你才是中了迷香,生了癔病吧?”
“凤大人的确是没有为他们的钱财所动,取之有道是赏金猎人的职责所在,所以我猜就一定是有趣儿的东西,才能让凤大人动心咯。”竺紫琴笑道,“可拂袖香跑路时也带着迷香吗?好像和凤大人一路行程,并未见到什么迷香啊,凤大人如何变出来的,教教我吧。”
凤墨为竺紫琴的促狭更加尴尬,“真的没有,都是他们想要贿赂于我,自行告诉我的,我当耳旁风听着,不算收受贿赂吧,那迷香是拂袖香说了配方,我当时并无在意,还耻笑他鸡鸣狗盗,直至闯陵之前,我寻思着没准儿能用上,这才按照配方试做了几枚,你便是瞧出了端倪,也不至于就此类推,当我从每个盗匪身上,都要敲出点稀奇玩意儿吧?”
“紫琴岂敢……”正说着,坝台另一头忽然传来“吱嘎”声,紧闭的院门打开,一溜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
跟着,有三人陆续踏出院门,走向竺紫琴他们,为首一人眉眼甚似沈榭,提了一盏灯笼,不过细看倒比沈榭年纪小些,且更瘦弱些。
中间一人,年纪已在四十上下,一袭月牙白的布袍,腰间束了一条赭色腰带,脸相偏长,唇上和下颌留了细密的美髯,虽有些年纪了,但其眉宇间的气度,却仍可窥见此人年轻时的卓尔不群,才气飞扬,看样子他就应该是书院的主人了。
最后一人,则是先他们一步到此地的顾幸。
凤墨见状,忙迎上前,恭恭敬敬抱拳施了一礼,“先生可还安好,凤墨冒昧相扰了!”
那人不语,眼光越过凤墨扫向竺紫琴。
凤墨回身,向竺紫琴道,“竺姑娘,我来介绍下,这位就是鸿蒙书院的主人……”
“勾先生,紫琴久仰先生大名,如今得见,乃紫琴平生之幸,请先生受紫琴一拜!”
竺紫琴未待凤墨说完,便道出了那人的姓,且忍着腿伤,亦是恭恭敬敬屈身相拜。
熟料这位勾先生只是从鼻中冷哼一声,依旧不言不语。
凤墨好生诧异,相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还从未见勾先生这般冷淡,当下只以为是他没打招呼不请自来,还带了两个陌生人一道相扰才惹得书院主人不快,遂附近对方歉然道,“先生,事出有因,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先生能容我们几个权且暂住数日,另外这位姑娘身上有伤,需要静养调理,有劳先生行个方便吧!”
竺紫琴缓缓起身,和勾先生四目相对,她也觉得十分奇怪,在勾先生冰冷的目光下,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勾先生直直地伫立在众人中,直直地盯着竺紫琴,目光一瞬也不瞬,他对凤墨的解释仿佛压根没听见,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如他身后冷硬的白墙,始终沉默相向着竺紫琴。
气氛僵持,连竺紫琴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人,为何对方会对她如此排斥?
“咳!”打破僵冷气氛的是顾幸,他假意轻咳了一声道,“山上夜间还挺凉的嘛,唉太晚了太晚了,大家还是回屋里再细说吧!”
“哼!”勾先生再度冷哼,斜睨了凤墨一眼,转身即走,提灯的书僮忙也跟着回转,只剩顾幸留在最后,拍了拍凤墨的肩低声道,“本来好好的,我到了之后多嘴,提了句还有位竺姑娘,这半老头子就一直拉着个长脸,谁知道又犯了什么倔啊,反正我是不敢招惹他,你自己也小心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