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皇后拿绢帕点了点眼角的泪花,许久没这么开怀过。当年跟着赵勤出征邬戎时,她是副将,李知良是前锋,他们两人意见不合,常常发生分歧。彼时她就看李知良不顺眼,要不是看在赵勤的面子上,早就同他撕破脸了。如今得知他在一个小丫头那里吃瘪,怎能让她不高兴?
如此一来,她还没见魏箩,就先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陈皇后终于止住笑,对秋嬷嬷道:“你去跟常太傅说一声,就说琉璃上课要带一个伴读,请他添置一个位子。”旋即想了想,又吩咐:“明日去英国公府一趟,把本宫的懿旨传下去,就说是本宫的意思,想请英国公府四小姐入宫给天玑公主当伴读。”
秋嬷嬷忙记下来,等陈皇后歇下以后,她退出昭阳殿立即命人下去办事。
*
懿旨下到英国公府后,不止魏昆震惊,连其他几房都难以置信。
皇后娘娘从未见过魏箩的面,为何会亲口指点她入宫当伴读?
然而事实摆着眼前,由不得她们不信。秋嬷嬷传完话就要回宫,临走前要求魏箩第二天就入宫陪伴天玑公主上课,届时宫里会有专门的马车接应。
魏昆送走秋嬷嬷,来到魏箩房间,亲自把方才的事情告诉她,笑容满面地揉揉她的脑袋,“阿箩昨天见到皇后娘娘了?你跟她说了什么?”
魏箩自己也有些迷糊,她没见过陈皇后的面,只见过天玑公主,跟她说了几句话而已。难道就因为这个,所以要她入宫当伴读?也太草率了吧。还是说天玑公主向陈皇后开口,请她入宫教她踢毽子?倒也不是可能,依照陈皇后对天机公主的宠爱程度,很有可能会答应。
英国公府跟皇室的牵连不多,家族也没有后妃的例子,是以魏箩能入宫给天玑公主当伴读,倒是开了先例。当天下午魏箩去韩氏那儿说了此事,韩氏便临时教给她一些宫里的规矩,免得她入宫以后出什么差错。
宫中规矩繁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要有分寸,一时半会儿根本学不过来。韩氏见她听得吃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道:“罢了,你还小,不需要学这么多规矩,只记得一点,不要任性而为就行了。”
魏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翌日,魏箩换上一身崭新的樱色苏绣缠枝牡丹纹襦裙,照旧梳着花苞头,被魏昆亲自抱上去皇宫的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老嬷嬷,模样很面生,是来接她入宫的。老嬷嬷一路上都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若是普通的孩子肯定被这阵势吓坏了,可是魏箩毕竟不是真正的六岁孩童,她心里住着十五岁的灵魂,虽有些好奇,但不至于害怕。韩氏跟她说了一些伴读要做的事,无外乎陪公主上课和陪公主玩乐,这很简单,反正她在家里也要上课,如今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马车停到皇宫入口,魏箩跟着那位嬷嬷走下马车。
皇宫内建筑辉宏,她昨儿去的太液池不过是冰山一角,还有许多地方见都没见过。嬷嬷不说话,魏箩忍不住问:“我们现在去哪里呀?”
穿银灰色比甲的嬷嬷终于开口:“上书房。”
上书房是皇子公主们专门上课念书的地方,宫里有规定,只要皇子公主年满六岁,便要到上书房跟着太傅学习。上书房卯正开课,她这会儿过去,人家肯定正在上课呢……魏箩在心里嘀咕,却又不好说出来。想也知道这嬷嬷肯定是受了皇后的吩咐,她即便说也没用。
两人绕过一道道宫门和长廊,终于来到上书房外。
尚未走近,便能听到直棂门内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太傅念一句,底下皇子公主们跟着念一句,听起来还算整齐。嬷嬷事先跟常太傅打过招呼,是以这会儿直接领着魏箩敲了敲门,推门而入,背着外头和煦明亮的日光,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上书房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大家都目光都落在嬷嬷身后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模样标致,生得樱唇皓齿,白嫩可爱。她大抵没料到屋里这么多人,一时间有些怔怔,水光潋滟的大眼睛眨了眨,半天没回过神来。
嬷嬷向常太傅交代了一遍她的来历,把她安排到天玑公主旁边的位子上。太傅上了年纪,情绪不容易波动,倒是表现得很淡定。嬷嬷离开后,他简单介绍了一下魏箩的身份,便让她到下面坐着听课。
那里有一张崭新的黑漆嵌螺钿刀牙板翘头案,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赵琉璃一脸欢喜地招呼她,眼睛发亮:“阿箩,我在这里。”她今日穿一身绿织金妆花蜂蝶纹短襦,下配一条黄织金海水纹襕裙,衬得她比昨日更精神一些。
这其中当然也有魏箩的功劳,她知道魏箩今日要来给她当伴读,高兴之余,气色当然好了。
皇子公主们到底见过世面,只在魏箩进来时诧异了一下,后来得知她是赵琉璃的伴读,脸色很快恢复如常,继续跟着太傅念书。上书房的皇子最大不超过十三岁,每个人身边都有伴读,要么是高官之子,要么是勋贵千金,不足为奇。
魏箩坐下后,总感觉有一道愤怒的视线瞪着自己。她回头一看,恰好对上李颂的视线。
魏箩愣了愣,没想到他也在这。蹙了蹙眉,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
她只看他一眼,便转头翻开翘头案上的《论语》,不理会他。
李颂更觉得气急败坏,他还没找她算账,她倒先厌烦起他来了?前天他被她戏弄,丢脸地沉进太液池里,夜里回去还生了一场病。他从来没这么狼狈过!都是这个臭丫头害的,今日再次见到她,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对着她的后脑勺重重地哼一声,尤不解气。
*
上书房每日申时下课,申时以后公主们可以回去,皇子们却还要去武场练习挽弓射箭。
今日是魏箩第一次陪赵琉璃上课,这会儿还不能回家。她要先去庆熹宫昭阳殿一趟,见过陈皇后一面,才可以回去。
赵琉璃兴致勃勃地牵着她往外走,一壁走一壁道:“母后很想见你,今早还说一定要把你带去……”
魏箩偏头,小脸在阳光下益发白润无暇,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又甜又可爱。
昨天她也是这样,一边笑一边把他推进水里,站在岸上,眼睁睁地看着他沉下水中。李颂盯着她的背影,抿着唇,毫无预兆地拿起翘头案上的一把角弓,抽出箭囊里的一支金仆姑好箭,挽弓搭箭,瞄准魏箩的背影,拉满弓弦。
他一松手,箭矢离弦,直直地朝魏箩的背影飞去——
等到赵琉璃发现时已经晚了,她吃惊地睁大眼,叫道:“阿箩!”
魏箩一回头,那支箭“嗖”地一声擦着她的头发射过去,稳稳地钉在她身后的朱漆廊柱上。
☆、第025章
李颂站在十几步外,目光挑衅地看着她。
他三岁起跟汝阳王习武,至今已有五年,箭术和功夫自然都不在话下。他这次存心要报复魏箩,又有些炫耀的意思。见那支箭擦着她的脸颊射出去,他收回角弓,略抬了抬下巴不驯道:“怎么样,本世子的箭法好么?”
魏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冷冷的,仿佛蕴藏着愤怒。
她不说话,李颂更加得意,总算给自己出了一口气,“你害怕了?”他弯唇,大言不惭道:“你放心,本世子箭法高超,绝对不会伤了你的。”
只是想吓吓你而已。
魏箩不发一语地看他片刻,旋即转身跳上廊庑上的栏杆,伸手便要去拔朱漆廊柱上的箭。李颂射得不深,再加上她憋着一口气,使劲儿拔了两下就把那支箭拔了出来。大伙儿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连赵琉璃都有些不安:“阿箩,你要做什么?”
她不说话,跳下去走向另一头的李颂,站到他面前伸出手,抬起小脸忽然粲然一笑,“李颂哥哥,你的箭。”
李颂被她笑得云里雾里,怎么是这个反应?她不该生气么?
依照她昨天的性子,应该狠狠报复自己才对吧?可是这会儿她笑得这么可爱,真让他有些意外。然而李颂一想又有些了然,这会儿没有她爹在跟前撑腰,周围都是皇子公主,就算她生气,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何况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张弓。
李颂解气地想,她再厉害又能怎样,还不是要向他服软?
他哼一声,弯腰接过她手里的金仆姑,“谁是你哥哥……”
话才说了一半,谁知这小丫头非但没有把箭给他,还纵身一跳,攀着他的肩膀猛地将他扑倒在地!
李颂猝不及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错愕地睁大眼,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小丫头,“你……”
魏箩举起箭矢,箭头正好对着他的眼睛,她乌瞳一深,直直地往下刺来——
李颂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闭上眼睛,一时间竟忘了推开她。
这小丫头看他的眼神充满厌恶,不是小打小闹的厌烦,而是真真正正的仇恨。那一瞬间,李颂毫不怀疑她会真的刺下来。他等了许久,没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好半响才敢缓缓睁开眼,往上看去。
只见金仆姑的箭头停在他眼睛上方,距离自己只有一寸长短。魏箩翘起粉嫩嫩的唇瓣,软软糯糯的小奶音学他说话:“你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