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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 (酒澈)


灼灼的窑火燃烧起来,烈焰与玄冰的滋味在心头交融。沈瓷突然间觉得这长长的一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只看见窑炉中的火星偶尔蹦出,发出“嘶嘶”的声响,愈发凄凄催人绝望。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临到晨光熹微,沈瓷才熄了火,在窑炉冷却的当口,去了汪府。
叩门,仍是前几日的那个守门人,他将沈瓷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问道:“又来找汪大人啊?”
沈瓷面无表情地点头:“他在吗?”
守门人想到昨日提及沈瓷时,汪直那不耐烦的面孔,已不敢轻易回答,只说道:“汪大人还在休息,等会儿醒来可能还要入宫,不确定有没有时间。”
沈瓷神色不变,平静道:“送他的礼物已经烧制结束,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开窑。汪大人上次说错过了入窑的机会,眼下出窑,特地来请汪大人见证。”
“等汪大人醒来,我会转达的。”
“好。”沈瓷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赘词,转身便走了,不愿在此处多呆片刻。
她相信,汪直一定会来的。就算他今日不来,总躲不过明日。朔风烈烈,发出尖锐的哨声,她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血色里,在暗流涌动下执着地跳跃。
*****
另一边,汪直静静听完沈瓷托别人转达的话,久久没有言语。
若说她是为留在京城一事而来,又为何会叫他去瓷窑?难道当真是为了让他亲眼看见瓷器出窑的过程吗?
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站起身,穿好了外衣和长靴。
还是见吧,等留她在京城的圣旨下来,早晚都得见。他已物色好了一位新任的督陶官,虽然丝毫不会制瓷,可为人踏实,也算是能够交差了。
可是今日的他,已没了昨日的自信。
沈瓷爱慕着朱见濂,自己又曾杀害过朱见濂的亲近之人,沈瓷会不会成为朱见濂刺向自己的刀,帮助他除掉自己?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努力肃清自己的思维,想着那日沈瓷带着暗卫来救自己的场景,才终于沉下了心,迈步出门。
汪直到达瓷窑的时候,沈瓷的双手已带好护具,准备开窑。看见汪直到了,唇边勾起一丝异常灿烂的笑意:“你来了?”

☆、133 窑变诡谲

她的笑容看得汪直心头一松,同时又颇觉惊讶。她难道一点都不生气吗?还是自己看花了眼?
“你稍微等一下,我叫两个窑工过来。”沈瓷说。
汪直不由叫住了她,试探问:“你是专程等着我来才开窑的?”
“这是自然。”
汪直盯着她看了片刻,渐渐有欣喜浮动上来,颔首道:“你去吧。”
沈瓷很快叫来两个窑工,没有祭拜窑神,便坚持开了窑。以往每一次开窑时,无论窑炉内的瓷器是名贵或平凡,她都会潜心祭拜,请求窑神保佑。可这一次,她压根已经不在乎成品如何,甚至隐隐希望这是个失败品,哪怕在制作之初,这件瓷器的确花费了她不少心思。
汪直看着眼前窑门大开,隐隐觉得缺少了一个环节,却又想不起来,很快便将此抛到脑后。不一会儿,沈瓷用长长的钳子将沾满灰烬的匣钵取出,放在了汪直脚下。
冷却的时间并不是特别充分,取出来的时候有些急了。手指碰到匣钵,还有温热的触觉。沈瓷清了清匣钵上的余灰,抬起头来看着汪直:“猜猜成品是什么样?”
汪直怔忡片刻,有些期待,心跳都快了几拍:“这哪猜得中。”
沈瓷脸上笑眯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火候但凡有所偏离,色泽便是另一番模样。”她把后半句话掩了下去:更何况,此次冷却的时间还不够长,连窑神的庇佑都没求。
沈瓷伸手揭开了匣盖,手上垫了方巾,慢慢将瓷器捧出。
缠枝石榴花斗彩玲珑瓷。
待看见出窑的成品时,不仅汪直愣了,沈瓷自己也愣了。
青蓝色的茎叶之上,石榴花一片火红,如同泣血的哀鸣,渲染得极尽艳丽。花瓣翩飞,锦绣绚烂,那火红的颜色亮得刺目,直人透不过气来。层层叠叠的花片似流动在洁白的瓷面上,明灭翻转,壮烈如冰雨,如烈焰,如浮生梦散。而那每一片火红花瓣的边沿都好似没了尽头,颜料肆意点染,泼洒开去,连带着原本光洁的白色瓷底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如同大海怒涛溅起的浪花,不规则地逸散开去。而那一个个雕琢出的玲珑小孔,便如渗透的关节,承载着透明易逝的关要。
沈瓷迟疑地望着手中瓷器,沉默半晌,慢慢吐出两个字:“窑变……”
所谓窑变,是因温度的变化使其釉色突变,成品不可预料。由火性幻化,自然而成,是窑火的神秘造化。
沈瓷也未曾料到,此次烧制而出,竟是这样一片火红灼目的景象。孤冷妖冶的石榴花烈烈盛放,朱红彩釉与青色底釉隐约互动,幻化出斑斓魅惑的色彩,凛凛散发出一种极致的韵味。
流光溢彩,亦令人心生胆颤。
“窑变,窑变了!”一旁的窑工神色惊异,手指着瓷器发颤,声音尖利:“窑神发怒,这可是极其不祥的妖物,必须马上砸碎了深埋!快,快!”
物反常为妖,对于窑变瓷器,往往都是立刻砸碎。
沈瓷冷冷瞥了窑工一眼,那人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威慑,不由住了嘴。
沈瓷一动也没动,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目光转向汪直。
但见他目光凝然,直直望着这件窑变瓷器,恐这般浓烈的灼艳,只可刹那开尽。然而这天然奇异、缤纷诡谲之美,又深深地震颤着他的心。
窑变之器,永远不可能再有人能复制第二件。
这便是真正的独一无二吧?
沈瓷问:“汪大人觉得,这件窑变的不祥瓷器该如何处置?”
她欲在临别之时送给他的礼物,竟在天意之下成了所谓的不祥妖物。
时也,命也。
她将心中的一腔悲愤融入瓷中,拾火纵情,瓷上纹饰泼洒野逸,与往常缜密清奇的画风形成鲜明对比。
大抵也是想用此般纠葛的怆痛,清算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恩义。
沈瓷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回应,突然笑了笑,欲将手中的瓷器递给方才叫嚣着要砸碎瓷器的窑工。
还未递出,手腕突然被捏住。
“这说法太荒诞,什么窑神发怒,都是胡扯。”汪直从沈瓷手中夺过瓷器,这是她特意为他做的瓷器,再是诡谲,也不可否认它的绚丽精美:“别砸,我很喜欢。”
沈瓷松开了手,任他将手中瓷器夺取,浅笑还留在脸上:“汪大人能喜欢,我也不算白忙活一场了。”
一旁的窑工还欲说些什么,但汪直已经发了话,不敢再做争辩,悻悻离开。
汪直修长的手指触上瓷壁,顺着柔润的曲线轻轻抚下,温热的手指与清凉的瓷面触碰,激起一股奇妙的喜悦。
这原本是临别的礼物,可如今,他即将留下她,同时又得到了这独一无二的窑宝,怎能不觉得愉悦呢?
可是……她不是已经知道他同皇上请旨的事了吗?怎么还能笑得如此平静?
暗香疏影,风动檐铃,两个人各有心思,短暂沉默。
最后是沈瓷先开的口:“前日,我也去找过汪大人,您可知道?”
她的言语甚是平静,汪直方才的喜悦却尽数褪下,手心里全是汗。
该问的,终究是逃不过。
他点头:“知道。”
可令他惊讶的是,沈瓷并没有任何为难的神情,淡笑道:“汪大人是因为怕我的质问,所以回来以后,也没派人告知我,是吗?”
她这神情让汪直琢磨不透,更何况,此刻她应该做的,难道不是请他收回念头吗?怎么反倒将关注点放在这般无关紧要的问题上。
他的思维还没理清晰,沈瓷又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讶。
“我可以留下来。”她的神情缥缈,声音低而清晰。
汪直一时以为他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沈瓷你这是……”
“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这一次,她抬起头来看他,白如玉琢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怀中色彩诡谲的瓷器上,重复道:“我说,我可以留下来。”
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狂喜涌了上来。汪直只觉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眼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惊喜,一时竟觉手臂发软,差点没捧着手中那灼灼红艳的玲珑斗彩瓷。
无数话涌了上来,他想问,她为什么愿意留下?因为终于意识到心里有他吗?他和朱见濂的位置,到底谁更重要一些呢?这些问题在喉咙尖上堵得发慌,可张开嘴,却什么都没敢问,害怕她一回答,幸福的梦境便会一触即碎。
风还在吹,但沈瓷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变。唇角勾得轻轻浅浅,若不是细看,并不会发现这笑容中的僵硬。
“我盯了窑炉一整夜,现下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她说。
汪直对于她突然的转变还没反应过来:“回哪儿去?”
沈瓷看着他:“你说呢?”
这次汪直听明白了,脸上的笑容再没了拘束,一下子全然打开,他先拉了拉她的衣袖,还觉不够,又顺势牵住她的手,光洁细腻的触感激得他心中一阵荡漾:“好,好,我们这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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