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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 (酒澈)


朱见濂冷冷一笑:“说到底,就是把我推出来当靶子,你在后面坐享其成?”
尚铭翘起小指晃了晃,配合着摇头的动作道:“并不是这个道理,如果世子您愿意,其实也可坐享其成。”
朱见濂倒对他这说法感到新奇:“我们两人都做到幕后,那么事情谁去做呢?还请尚公公明言。”
尚铭以手掩唇,颇有深意地看向朱见濂:“我听说,汪直看中了世子身边一个叫做沈瓷的姑娘,对其颇为宠爱,将她扮作宦官留在宫中,甚至当初保出卫朝夕,也是这人的功劳。若是……”
“不必再说了。”朱见濂只听了一般,立刻打断了尚铭的话:“如果尚公公想拿沈瓷来做筹码,我并不认为我们还有任何合作的必要。”
“世子何必如此固执,放着好好的捷径不走,偏要铤而走险。”尚铭道:“哪会有正常的姑娘会喜欢宦官呢?既然这位沈姑娘心中有您,顺带利用利用,于我们任何一方,都无损伤。”
若说之前,沈瓷在街道上遭遇劫难,朱见濂只是怀疑东厂的话,那么眼下,他已经可以实打实地确定:当初惊乱马车的黑衣人,就是东厂所派!
原本,他念及东厂自那以后再无行动,尚有合作的可能性,但如今看来,已是全无必要了。
朱见濂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果决道:“她不会这样做,我也不会让她去做这件事。她的手干净,不应该沾上任何鲜血。让她去求汪直救卫朝夕,已是我最后悔的失误。如果利用沈瓷就是尚公公的谋略,你我之间,再无话可说。”
他说完转身就朝外走。
尚铭没想到他反应会这样大,开始还以为朱见濂只不过是变着法谈条件,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他明显急需东厂的助力。可走得远了,朱见濂依然没有丝毫留恋的表现,尚铭这才确定他不是说着玩玩,连忙站起身追了出去。
“世子殿下,有话好商量。”尚铭那张褶皱横生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笑意:“方才提出的不过是一种方案,还有其余方案可以选择。您今日既然来了,哪有空手回去的道理?”
“就算还有其余方案,可尚公公却把此法摆在首位,恕我难以接受。”朱见濂眉头紧蹙,指了指自己身上包裹的纱布,不太乐意地同尚铭拱了拱手:“尚公公今日邀我前来,是我的荣幸,只不过我重伤在身,实在没有精力久谈,还请公公谅解。”
尚铭敛了笑意,盯着朱见濂看了一会儿,斟酌片刻,说道:“也好,世子可回去好好想想。除了方才所言,终归还有别的法子,我相信东厂会是世子最好的助力,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朱见濂“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乘上马车,毫不留恋地离去。
尚铭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以手遮腮,噙着一抹诡笑:“距离淮王离京还有八日,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我们很快就会合作的……”
*****
朱见濂身置颠簸的马车,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令他恹恹闭上了眼,竟是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睡着了。
似乎是很长的梦境。
夏莲温柔关切的触感,父王色厉内荏的逃避,秋兰吞金梗塞时空洞无助的目光,汪直站在蹴鞠赛场上的挑衅神情,还有小瓷片儿,他的小瓷片儿,那徘徊于两难之中的痛苦纠葛……
沉沉的负荷压在他的肩上,难以进,更不可退。他也想回到当年同沈瓷初遇时那满嘴胡诌、风流自成的少年郎,可过去已经过去,他决计不能同淮王一般得过且过,对心爱之人被杀的真相视若无睹。因而他选择了这条路,势单力薄,孤独无垠……
可这却是他必须做的。
手握紧,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行路,孑然一身,不可声张。他以为自己应该习惯了,可心底,还是渴望得到那么一点理解和陪伴。
从前,他以为沈瓷是他的陪伴,是他孤独行程中的那束光,可眼下看来,这想法着实过于奢求了。
他懂得,她有她的立场,夹在两个人之间,恩义情谊都不可负。
他不怪她。他只是,觉得有些孤独罢了……
小王爷是在黄昏的末梢回到了驿站,夕阳耗尽了最后一丝残血,将天空拢在昏暗中。
他进门,入院,刚拐了个弯,就看见了站在回廊里的沈瓷和卫朝夕。
沈瓷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听说了朱见濂同汪直在蹴鞠赛场上大打出手的事。此刻亲眼见他脸上绕着纱布,身上缠着绷带,满腔的话语顿时被噎了回去。
他们面对面站着,看向对方,说不出一句话。
卫朝夕见状,拽了拽沈瓷的衣角,知趣地先行离开。朱见濂冲沈瓷点头,微微转身,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沈瓷跟了进去。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想说的话,只是开口无比艰难,需先用沉默做铺垫。等了这样久,沈瓷之前的焦躁已经褪了大半。她帮朱见濂褪去外衣,挂在架上,又银炭点燃,将屋里温度提了些许,这才在朱见濂旁侧坐下来。
“还觉得冷吗?”沈瓷问。
朱见濂没有抬头,似可以掩藏那一脸难堪伤痕,只慢慢问:“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
“如果是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妨告诉我。”
沈瓷咬咬唇,握住他的手,放低了身体,抬起眼看他:“一年前,我离开淮王府的时候,曾经拜托过小王爷,若是今后查到在景德镇刺杀之人的蛛丝马迹,请一定要告诉我。您还记得吗?”她的话平淡无奇,却似乎每个字都像是裹着血从牙关里迸出般:“现下……我想问,当初拜托小王爷的事,可有任何消息?”

☆、131 昭然若揭

朱见濂霎时抬起头,仔细看看她。沈瓷眼圈发红,夹着肩膀,脖子微微缩在衣领里,眼里藏着挣扎,看起来可怜又心酸。
并不像是心血来潮的突然发问。
在她临走之前,朱见濂的确答应过,一旦有消息便会告知她。因而此刻在沈瓷迫切的眸光下,只得叹了一声气,答道:“……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沈瓷仍然看着他,突然说:“是汪直吗?”
“什么?”
她慢慢重复,一字一顿:“当初在景德镇想要刺杀淮王的人,是汪直吗?”
“谁同你说的?”朱见濂想起方才守在沈瓷身旁的卫朝夕,皱紧眉头。
沈瓷没回答他的话,向前倾了倾身,声音都变了调,再次问道:“告诉我,是汪直吗?”
朱见濂一时难以回答。
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淮王的好几个秉性醇厚的护卫,都在景德镇的追捕中瞥见了刺客的脸,且认定了就是汪直。可朱见濂却觉此事尚有争议,尤其是在他遇见了杨福后,对刺客的身份更有疑虑。
他曾一度怀疑过杨福,不过那时,杨福一身憨傻气息,不似习武之人。而在景德镇刺杀的人,武艺至少算中上,否则也不可能从众多护卫的追捕中逃出那样远。
因而,在将杨福接回鄱阳后不久,朱见濂派马宁前去试探。
明月高悬的夜,杨福正在庭中漫步,马宁自屋檐上冲下,疾剑飞去,直朝杨福胸口刺去。并不是多复杂的招式,若有刺客的身手,早该听见风声,从而轻易躲开。可是,直到马宁的剑近在咫尺,杨福才似有觉察,满眼惊惶地转身,眼睁睁地看着剑刃刺入自己的肩膀,愣着没有挪动。
并不似习武之人。
更何况,与汪直相比,杨福看不出任何刺杀的动机。如果没有其他相似之人,那么在这两者中,汪直无论是动机上还是武功上,都比杨福更有嫌疑。
可是……即便朱见濂对汪直恨之入骨,此时此刻,却依然无法肯定地说出一个“是”字。
沉吟半晌,朱见濂低低道:“有护卫当时看过刺客的脸,的确长得像是汪直,但也只是像而已,不能全然肯定。今后,若是查清楚了,我会再告诉你的。”他说完,立刻逃开她的眼睛。
逃开,并非是为了这个问题本身,而是他感受到了她异常汹涌的情绪震动。那双眼睛隐隐含着泪光,愤怒、惊痛、狼狈、怜惜、质疑,种种情绪复杂交织。而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份震动是因为汪直。
身上的伤口再痛,也不比她此刻的眼神更令他摧心折肝。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情愫,他已明白,她是在乎汪直的。
沈瓷望着他的每一寸表情,将他回避的眸光收入眼底,脸色惨白,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无奈咽了回去。静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并不知有杨福的存在,所谓样貌相仿,已是更进一步的证据。而他的回避,更像是不愿让她深入了解。
只是,她宁愿就像眼下这般,让心中还存下一丝希望。
哪怕,这希望已是愈来愈单薄。
从朱见濂房中出来后,沈瓷发现卫朝夕竟还等在外面。看见沈瓷出来,连忙迎上去,担忧道:“他怎么说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沈瓷眼前似乎绕着一道道黑影,摇头道:“他也不确定。”
卫朝夕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抓过沈瓷的手,激动道:“不是这样的,我,我刚刚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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