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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骨 (酒澈)


沈瓷的睫毛不禁颤动:“王将军果然是汪大人的挚友,危难之际可见真章。”
王越听得高兴,笑道:“我真诚待他,他真诚待你,都是差不多的。”
沈瓷心中一动,表情却无一丝改变,认真道:“我也将汪大人看做恩人,没有他当初相救,或许如今便没了我。”
王越听她言语中将两人的关系界定得清楚,似乎只有恩义,并无情分,一时竟不知再往下接什么话。场面有些冷,所幸这时马车已经慢慢减速,撩开车帘一看,王越的府邸到了。
将沈瓷带去安置汪直的房间后,王越抬腿便准备离开,被沈瓷叫住了:“王将军也一同留下说说话吧。”
王越裂开一个笑容:“我明日还要去大同,得去收拾一番。”
汪直剧烈咳嗽了两声,转过脸诧异地看着王越:“你明日就要走?”
“对啊,不然你以为皇上昨天把我召进宫干嘛?”
沈瓷看了眼王越,不禁担忧道:“从前汪大人长期在外奔波,行踪不定,找到他便需要费一番功夫。如今他在王将军府中养病,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您又不在府中,他岂不是很危险?”
王越冲她眨眨眼:“他才不危险,今晚西厂的高手便会来保护他。更危险的是我好不好?马上就要去大同打仗,鞑靼的士兵也不是吃素的……怎么你们就没人关心一下我……”
沈瓷正欲劝慰他,突然听见汪直嗤笑一声:“多大的人了,还好意思求关心。”
“你不也好意思吗?”王越反讥了汪直一句,转头同沈瓷告状:“沈姑娘,我告诉你。他虽然没危险,可情绪不好,一心想同我说说话,我哪有时间陪他瞎耗啊。除了我以外,他只想同沈姑娘说话,只得把你请过来帮帮忙,你就看在他可怜的份上,陪他说几句话。”
汪直将脑后的枕头扯出,一把朝王越扔去:“滚滚滚,收拾你的东西去。”
王越乐呵呵地接住抱枕,又给汪直掷了回去,冲他挤挤眼,一溜烟跑了。
沈瓷端了个独凳在汪直床边,两个人一坐一躺,对于这样的交流方式,颇有些不适。她下意识替他掖了掖被子,问道:“伤口还疼吗?”
“还行。”
“会留疤吗?”
汪直一哂:“又没伤在脸上,留不留都无所谓。”
沈瓷也笑起来,目光落在他略显病态的脸上。皮肤苍白,眼睛却明亮。暖橘色的灯光映在他如玉脸庞上,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半遮半掩眸光。
相由心生。沈瓷心想,就算外面把汪直传得多么奸邪谄媚、工于心计,但她仍然相信,他只是个率直锐利的人,只是不懂得圆滑而已。他权势不小,却多次救她于囹圄,如今身受重伤,又点名让她来看望,可见是真把她放在了心上。既然如此,她也应真心相待,视作挚友。
“汪大人受伤期间,若是无聊想要同我说说话,尽管找我来便是,不必客气。”沈瓷微笑。
“你平日里忙着制瓷,有瓷窑的规矩,又关乎万贵妃的需求,我怎能想找就找。”汪直只客套了一句,心头的真面目便露了出来:“要不然,你就有假时过来吧。王越在隔壁也备了客房,这两日你就呆在这儿别走了。”
“可是……”
汪直盯着她看:“刚刚你说什么来着?”
沈瓷怔了怔,想到自己方才刚说随时可以找她,刚出口两字的话便噎住了。她想了想,汪直昨日刚受伤,这两日正是最难熬的时期,王越走了,想寻个顺心的人照顾也是不容易。终归只是两日而已,小王爷那边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么一时。
沈瓷浅浅一笑,改口道:“可是,您也知道我同别人有约在先,得先去说一声才好。”
汪直“嗯”了一声:“这个,就让王越去安排就好。”他对沈瓷笑笑,心里想的却是,还想让我告诉朱见濂?做梦去吧。
*****
暗黑色的天幕下,朱见濂立于院中,缄默不语。
几株枯树的虬枝上,初初已长有未放的花苞,只可惜刚融的雪意仍然削寒,冻得花苞惴惴发颤。
初次计划失败了,便注定今后会更加困难。
考虑到上次妖狐夜出时,王越与汪直一同出现,他还特意选了王越入宫的时机。只是没想到汪直专门给他留了口信,在最后时刻把他的人挡了回去。
只一个差池,如今,汪直身边的护卫加强了,妖狐夜出案件的契机消失了。唯一的好消息,只不过是王越明日将远离京城而已。
而刚刚传来消息,声称在瓷窑做工的沈瓷,其实竟是跑去照顾汪直……
如同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在暗夜中踽踽独行。他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认清自己手中其实空无一物。
马宁从他身后走来,低声问:“关于沈姑娘,要不要我派人去叫她回来?”

☆、096 暗流复涌

“不用了。”朱见濂定定望着眼前枯木,轻声道:“原本我让她留在驿站,便是不希望她搅进这些纷争,可是我低估汪直的偏执,居然直接到驿站来抢人。如今的情形看来,我是没有办法避免她趟入这浑水了,只能收敛一些,让她不要起疑。”
马宁迟疑问:“您的意思是说,沈姑娘如今已经觉察到您对汪直的仇意?”
朱见濂伸手折下眼前枝杈,冷笑道:“她向来闷着声不爱多说,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她如今必定是觉察到了,只不过以为我是吃醋,探究不到更深的原因。若是我再执意强求,她未必不会往更深处想。”
马宁点头赞同,脱口而出:“确实,在我们旁人看来,汪直不过是一个宦者,他从前随侍万贵妃的时候,就是皇上也放心得下。再加上,他对沈姑娘的确有恩,您要是拦得太过火,确实容易令人怀疑。”
朱见濂轻嗤一声:“宦者本是弊处,怎么如今被你说起来,反倒成了我不得大动干戈的借口?”
马宁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半晌没说话。
“让他们两人维持交往的关键,不在于我有没有脸拦着,而是情势所需。如今,皇上不让汪直再查妖狐夜出的案子,我们已失去了一条线索。让沈瓷同汪直维持联系,也是无奈之法,不过倒是能由此获得更多汪直的消息。”
“那……您是要将事情的缘由告诉沈姑娘吗?”
朱见濂摇首:“不,就让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最好。”
马宁微有震动,不禁感慨道:“谁又能想到,京城那么多人,偏偏是汪直同沈姑娘走得近。若是当初她没离开淮王府,便没有如今这些事了。”
朱见濂眸似星光,遥望着深远无尽的夜穹:“时也,命也。世事无常,既然走到这一步,便不需做其余虚妄的假设了。”
他沉吟良久,似在喃喃自语,叹息深远无奈:“只是,小瓷片儿,本不想将你牵扯进来的……但如今,却是不得已了。”
*****
卫朝夕这两日闷得发慌。
原本她只是想来京城随便玩玩,却没想到这一趟出乎意料地久。先是因为皇上公务繁忙,推迟了几日觐见的时间。如今更是因为淮王受伤,将归期延迟了整整两个月。
她这人平日总是大大咧咧,但耗到此时,也免不了焦躁起来。更何况,她在京城不能跑得太远,有限的范围内,除了不让女人进的醉香楼之外,其他好玩的好吃的基本都已经被她试了个遍。
她想回江西,又不敢自己离开,只得百无聊奈地等在驿站,同时慢慢飘出一个念头——她要去醉香楼。
卫朝夕本想等沈瓷这次到驿站,两个人再乔装一起去,可沈瓷没来,她便把主意打在了杨福身上。
又或者,沈瓷的缺席正中她的心意,让她终于有了一个寻找杨福的理由。
黄昏里,卫朝夕还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散步,散着散着,便出了驿站。她挑了远路,七拐八弯才到了杨福的住所。手指颤抖地敲了敲门,退后一步站得笔直,好让里面的人看清楚。过了一会儿,杨福把门拉开一条缝,她猫着腰缩了进去。
几日不见,她又觉得杨福有了些变化,多了一种箭在弦上,随时可发的紧绷感。卫朝夕以为他开口第一句该是“你怎么来了”,但是没有,杨福这次没有一点不耐烦,简简单单说了一个字:“坐。”
卫朝夕坐在那略微摇晃的小木凳上,觉得紧张,拿起桌上的苹果啃了一口,自己先招了:“我这次来,是,是想同你一起去醉香楼……”
杨福把刚含进嘴里的一口茶喷在了桌上:“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啊。”
“知道你还让我同你去?”
卫朝夕挠挠脑袋:“我也就是想去见识一下,生平还没去过青楼呢。”
杨福苦笑:“那干嘛找我啊?你不知道我不能随便出去吗?还是让朱见濂随便拨个侍卫陪你去,一样的。”
“那不一样,我跟那些人不熟,没劲儿。”卫朝夕说完,觉得自己与杨福似乎也没熟到哪儿去,又矜持道:“原本我是想让沈瓷陪我一起去的,她近日忙碌,我这才退而求其次找了你。”
杨福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沈瓷是谁?”
“我的好朋友啊,从小一块长大的,如今也在京城,几天前还来过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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