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本是饶有趣致地听她说,渐渐地,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杜王妃今日的深夜相迎和柔声关切是为了什么,原来绕来绕去,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他在心里冷哼一声,三月十日出生的人,不用去查他也知道,便是他的嫡子朱见濂。
杜王妃见淮王突然没了表情,心里咯噔一下,气息都慢了半拍,犹犹豫豫地试探问:“怎,怎么了王爷?”
几乎是突然地,淮王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这笑来得毫无征兆,吓得杜王妃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接着便听见淮王的手指扣了扣木桌,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可真巧,出事以后啊,本王也请了位道长帮忙算了算,和你请的一样,也是龙虎山上的。”
“啊?”杜王妃一时愣住了,这又是闹的哪出?
淮王看都没看王妃的表情,兴致盎然继续道:“更巧的是,本王请的那道长,也说这三月十日出生的人有蹊跷,不过,说法跟你那位道长,却是反的。”淮王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继续道:“这道长也是算了老半天,然后说我原本是有血光之灾的,但正因为有这个人在,才免除了厄运,今后,要多带在身边才好。我一回忆,好像还真是这样。要不是濂儿执意要去那家瓷窑,换了别的地儿,估摸着那剑便是刺在我的心口上了。”
这最后一句说完,淮王一个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吓得王妃大惊失色,连忙跪下:“王爷恕罪,妾身并不知三月十日是濂儿的生辰。”
淮王心中跟明镜似的,王妃怎么可能不知道朱见濂的生辰呢?这明摆着是想借刺杀之事,行调离之实。但凡淮王心中有所动摇,这世子的位子,便是次子朱见淀的了。
朱见淀是杜王妃所生的第一个孩子,亦是淮王的嫡次子。在杜王妃之前,淮王还有一位原配李王妃,只可惜产下嫡长子朱见濂后没几年便病逝。后来杜王妃被扶正,本想着让自己的儿子做世子,却没想到,淮王反倒将朱见淀送去了京城,当做藩王留在皇帝身边的质子。但即便如此,杜王妃依然替自己儿子惦记着世子之位。
淮王笑了笑,没有点破这一切,伸手将王妃扶起:“我明白的,这不怪你,只不过是你请的那位道长,道行还不够深而已。以后,你就别再瞎操心这些事情了,记住了啊。”
杜王妃轻轻“嗯”了一声,没点头,也没摇头。心中只是奇怪,这朱见濂平日里总爱惹事,李氏生前又与王爷并不恩爱,怎么王爷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偏爱她的儿子,甚至一丝怀疑也没有?她越想越觉得难以理解,莫非,王爷还真请了个道士算过?
思虑难解的杜王妃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淮王的心中布满了叹息,想的正是朱见濂的生母。他握紧了拳头,又蓦然凄苦一笑,暗暗叨念着,若景德镇刺杀之人真是汪直,若沈家的工匠没有替自己挡上那一剑,那么如今……她与他,也算是死于同一人之手了。
☆、007 月下窥听
竹青回来的时候,沈瓷已经把她那点单薄的行李收拾妥当了,瞧见竹青进了屋,随口问道:“刚才怎么了?突然不见你人了。”
竹青的手指在背后绞动着,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发虚,吞吞吐吐道:“这地方偏,我……我刚才一不留神没跟上,便迷路了。”
这理由实在拙劣,沈瓷上下扫了竹青一眼,却没再追问,点点头,完全相信的样子:“没事就好,早些休息。”
“是。”竹青退了下去,胸口还在打鼓,觉得沈瓷分明看出了不对劲,却只字不语,挺渗人的。竹青仔细回忆了一番,似乎自变故发生后,沈瓷从来都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这令她感到奇怪,失去唯一的至亲,难道不应该痛哭流涕、鬼哭狼嚎甚至悲伤欲绝吗?她怎么能够这样安静?
竹青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姑娘,该不会是没有良心吧?
*****
小王爷朱见濂今夜不怎么睡得着,他闭上眼,脑海中便不自觉地闪回着几个画面。父王正捧着薄胎瓷细细观察,突然眼侧有一道银光闪过,再然后,一柄锋利的刀便已经深深刺入沈工匠的胸口。
到底还是年轻,未曾亲历过这样的事情。他作为沈工匠死去的一根导火索,心底总有一股莫名的隐愧。
胸口闷得发慌,朱见濂索性不睡了。穿衣起身,拒绝所有随侍,独自到院子外散步。
月色是清明的,将他一道孤影拉得老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竟走到了沈瓷所住的偏僻小院。淮王同管家吩咐她的住处时,他就在旁边,无意间听了,竟也在潜意识里记住了。
沈瓷的院落很小,只寥寥住了她和竹青两个人,很轻易便进入。朱见濂看见沈瓷房里还亮着灯,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道歉?忏悔?关照?无论做何,都显得太过突兀。更甚者……她或许,压根就不记得自己是谁。
想到这里,朱见濂更加意兴阑珊。这场血的记忆有他的一份,却无处可诉、无从抒发。他摇了摇头,正准备悄然离去,却听到屋内哗哗翻动纸页的声音。
朱见濂顿住脚,透过窗户上镂刻的雕花朝里看,沈瓷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几张陶瓷样式的设计图,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看不见她的脸,却可以听见那压抑的呜咽,以及因为拼命克制而不停颤动的肩膀。
她压抑着,压抑着,最终还是没能掩藏住。整个身子蜷缩着,轻轻地叫了一声“爹——”,哭声猛地便开了闸,再也收不住。
朱见濂转过身来,背朝着窗户,背朝着失声痛哭的沈瓷。
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傻,才会想着到这个地方来寻求安慰。他以为,同她说一声抱歉,助她衣食无忧,自己便能从此高枕无忧、事不关己了。可是到现在,他想的是,如果他当初不胡乱吹那几句牛皮,如果他不曾为了再胡诌一把跑去她家瓷窑,这个姑娘,如今是不是依然笑着的?
“吱呀——”一声,侧边的一扇门推开。
朱见濂来不及躲,只得转过头去回应。
不出所料,是他从前的丫鬟竹青。她听见沈瓷的哭声,提着一盏油灯出来,却意外看见朱见濂站在这儿,差点吓得慌了神。
“小——”
三个字还没叫出口,朱见濂便用手势示意她安静。他上前两步,踱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所见,权当做没有发生。我来过之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竹青忙不迭地点头,不敢有丝毫反驳。她低垂着头,不知道小王爷何时离开了院落,只听着沈瓷悲痛欲绝的哭声,心也随之一抽一抽。
竹青没有再去打扰她,熄灭掉油灯,默默回了屋。她突然间明白,原来,缄默并非不曾伤心,只是因为,压抑太深,执念太沉。
☆、008 狩猎前夕
这个夜晚过后,整整大半个月,朱见濂都没有再见过沈瓷。
已是立冬时节,城外山上的野物长得膘肥体壮,皮毛柔滑浓密,脂肪积了厚厚的一层,正是打猎的好时节。按照往年的旧俗,淮王嫡庶几支的青壮年男子需聚齐起来,一同去山上骑马狩猎。
朱见濂身为淮王嫡子,自然是要去的,一走便是大半个月。原本淮王也计划上山,但念在刺杀之事刚发生不久,为防节外生枝,还是留在了府中。
出发之前,朱子衿跑来找朱见濂,她把玩着他架在桌上的一把长枪,笑嘻嘻地问:“哥,孙玚先生前些日子不是休假么,可曾说何时回来?”
孙玚先生曾是京师画院的代表人物,之后离职返乡,盛名犹在,淮王邀请他多次,才答应到府中教授朱见濂画艺。
“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了?当初让你好生学画,你还不乐意的。”朱见濂从她手中夺过长枪,想了想道:“好像是后日。”
朱子衿诧异:“后日就回?那时你不是在城外山上狩猎吗?孙玚先生怎么教?”
朱见濂一边擦拭着长枪一边说:“如今不同往昔,你忘了,府里新来了个小姑娘,父王答应她同孙玚先生学画,也得让人家有段时间适应对不对?别等我回来,还连个基础都不会。”
朱子衿往前走了一步,左肘撑在桌上,偏过头来看他:“哎,说到这儿,哥,这么一个民间来的野丫头跟你一块学画,你不会觉得别扭吗?”
提到沈瓷,朱见濂的手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继续擦拭长枪:“什么别扭不别扭,你哪来心思想这么多?她爹因为父王,命都没了,学个画算什么。”
朱子衿冷嗤一声,不满的情绪泄露无疑:“就她爹一个人救过父王吗?府中护卫这么多,哪一个不是为了父王出生入死,这本就是应该!也没别人像她一样,顺着杆子往上爬。又是建瓷窑又是跟孙玚先生学画,我都没这待遇。给她配了个丫鬟不说,还能单独住一个院子,到底她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啊?”
朱见濂默了片刻,放下长枪,转过身来面对朱子衿。他抬起头,将她的愤懑与不满尽收眼底,慢慢道:“子衿,其一,她父亲不是府中护卫,没有保护父王的责任;其二,接她回府,不光是为了照顾她,也是为了维护父王在景德镇人中的形象。刺杀之事闹得很大,若不能妥善安排沈姑娘,对父王的威望会有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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