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濂见淮王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完了,这顿早膳也再吃不下去,遂起身行礼:“儿臣已经吃饱,若是父王无事,便先行告退了。”
淮王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待朱见濂走到了门口,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了一句:“等世子妃进门,你院中的通房也该做一做清理。那位沈瓷姑娘,便让她回到从前的院落去吧。”
朱见濂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复又提步快走,轻应了一声:“好。”
*****
竹青自从知道朱见濂即将纳世子妃一事后,便总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瓷的神色。她实在分辨不清,自家主子同世子爷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平日里,这两人各做各事,互不相扰,丝毫看不出亲近。可若说他俩真的毫无情愫,竹青却是不信的。若是真的清白,世子爷又怎会救沈瓷于囹圄之中,沈瓷又怎会替他挨下一击?
是以,竹青也拿不准此事该如何告诉沈瓷。她纠结了五六日,想到无论如何,沈瓷终归会知道,便横下心,索性先同她说了。
瓷窑里,沈瓷正专心在一件花口盘上绘以图饰。
釉里红是以紫铜作为呈色剂,绘在瓷面上还是黑紫色的,看起来阴沉得很,但在炉内高温的气氛中,却能演化为红色。只是这红色颇不好把控,温度低一点,就变成了硬邦邦的黑色;若是稍高了些,色彩便会分解飘离,形成“飞红”现象。
沈瓷并未抬头,感觉到竹青的脚步迈入,倒是先说叨起来:“竹青,我这一次特地花高价请了位经验丰富的把桩师傅,对温度的把控相当精准。彩料配比也再完善了一点,成品说不定能比上次漂亮。”
她一提起瓷器,眼睛便闪亮亮的,活力也添了几分。竹青有些不忍心打破她如今的好兴致,吞了吞口水,才慢慢道:“姑娘,我有事儿要同你讲。”
沈瓷漫不经心道:“什么事?说罢。”
“这……”竹青犹豫了一下,怕沈瓷听到消息后刻坏了瓷器,好心提议道:“姑娘先把手中的活儿放下吧。”
听见竹青谨慎的语气,沈瓷停了手,终于抬起头来,又重复了一遍:“何事?”
竹青嘴里面干巴巴的,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坏事,垂下了眼,慢吞吞道:“世子……世子殿下,正在筹备选妃之事。”
竹青低着头,不敢看沈瓷脸上的表情。长足的静默之后,她终于听到一声轻描淡写的“哦”。
竹青愕然抬头,见沈瓷面色平静,声音也平静,已经重新执起刻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姑,姑娘……”竹青以为沈瓷没听清,木然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刚才说,世子殿下快要娶妻了。”
沈瓷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我听清楚了的。”
“那……那您一点都没关系?”
沈瓷脸上挂的是事不关已的神情,口中说的也是事不关已的话语:“这是世子的婚姻大事,自然由王爷定夺,同我有什么关系?”
竹青咬着下唇,斟酌道:“那姑娘完全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沈瓷有着片刻的思考,用敷衍的语气掩盖住轻微的颤抖:“他要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竹青答道:“现在还没完全定下,但王爷有最属意的人选,是南城兵马指挥的嫡女,方若然。”
“南城兵马指挥的嫡女啊。”她喃喃如同自语,又恢复了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不错,挺般配的啊。”
竹青焦灼的表情凝滞在脸上,已猜不透沈瓷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进退为难之际,沈瓷已冲她扬了扬手:“你先回去准备晚膳吧,今日画瓷只我一人便足够,无需帮忙。”
竹青又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的确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这才应了声,躬身离去。
竹青并没有看到,就在她转身离开以后,沈瓷整个人便僵硬了,呆住了。那执笔的手悬滞在空中,足足停了有一刻钟,才哆嗦着将刻笔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不管她的表情和神色多么事不关己,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都像是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涌出,淹得她一时喘不过气来。但她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声嘶力竭,仿佛早已猜到了今日,如同隔岸观火般的清醒。
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天,这样快,又这样顺其自然。她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可在窗外渐次暗下来的天色中,她发现自己也正被一团暗云慢慢笼住。那聚堵在眼中的顾盼与情愫一点一点下坠,冰冷的,沉滞的,滴落到面前的花口盘里,积成一汪浅浅的水泽,在窑火未曾灼烧过的胚胎上,漾着铜粉紫黑色的光泽。
*****
沈瓷走出瓷窑的时候,天色已是完全暗了下来。她锁好了门,转身正要离开时,却发现夜影之中站了一个人,手中还拎着一盏八宝琉璃灯。
隔得远了,只瞧见那人影是个玲珑身段,梳着丫鬟的头饰,沈瓷原本以为是竹青,待走近了才发现,竟是淮王身边的大丫鬟柳依。
“沈姑娘,奴婢已在这里恭候多时。王爷吩咐了,让我请您去他那儿聊一聊。”柳依道。
自从沈瓷入了朱见濂的院落之后,淮王便从未与她说过话,也未曾关照过什么,此刻突然召见,不禁令沈瓷心声疑惑:“王爷?王爷是有什么事要交待我做吗?”
柳依轻轻一笑:“奴婢也不知,姑娘去了便知道了。”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举起灯盏,快步引着沈瓷朝前行去。
到了王爷的院落外,柳依让沈瓷稍等一会儿,先进屋去请示,待一刻钟后,才再次折返,告诉沈瓷道:“王爷已在厅中等着姑娘,请随我前去。”
沈瓷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淮王,迈入厅内,只瞧着主位上的人气度俨然,连忙伏身叩拜:“民女沈瓷拜见王爷。”
淮王并未开口,用手势示意她起身,赐了座,又命人奉上茶来。他用茶盖轻轻摩挲着杯沿,发出细微的呲呲声,又往烫茶内吹了两口气,见浓俨的茶叶翻滚起来,才轻轻抬眼,望着沈瓷问道:“姑娘来王府多久了?”
沈瓷在心里默默算了算,道:“已近两年。”
淮王点点头,又问:“在这儿过得怎么样?可还算舒心?”
沈瓷垂眸,真诚答道:“全凭王爷照拂,衣食无忧,一切都好。”
“那就好。”淮王低下头,啜了一口茶,拈须一笑道:“孙玚先生同我提过你,说你学画颇有灵气,是可塑之才。”
沈瓷心中隐隐翻腾起不安,往往开头夸得越厉害,后面的言语便越严峻。她面上镇定,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是孙玚先生谬赞了。”
淮王朗声笑道:“孙玚先生是有傲气的,夸人的时候可不多,他是见你资质聪慧,才肯如此耐心教你。换了别的愚钝学子,他定然不会如此相待。”淮王又饮了一口茶,目光渐渐从手中的茶杯移到沈瓷身上,锁住她的眼睛,隐晦笑道:“你父亲算是本王的恩人,那救命的一剑,本王记得。只不过你住进世子院里后,本王想着有世子照拂,便一直没再插手过问你的事。不过,话说回来,沈姑娘,你觉得世子待你如何?”
沈瓷微微一愣,敏锐地意识到这才是今日的真正主题。她心中苦笑一声,轻语答道:“世子大概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待我很好。”
淮王一笑道:“你倒是个会说话的,明明是世子有心对你,偏还要说是因为你父亲救了我的原因。”
沈瓷道:“民女不敢妄言,只是事实如此而已。”
淮王敛了笑,神情严肃了几分,看着沈瓷问道:“沈姑娘可曾听说,近日本王正在为世子挑选正妻?”
沈瓷心脏一缩,据实回答:“今日刚刚听说。”
淮王一哂道:“如今世子院中,无妻无妾,唯有你一个没名没分的通房。若是世子妃过门瞧见此种景象,实在不太妥当。方家是名门望族,嫡女嫁过来,自然要给足面子。若是此时,世子院中还有一个你,于结亲双方都不妥当,你可明白这个道理?”
沈瓷作势思考,然后点点头,很快地顺从:“民女明白。”
淮王的目光更紧地锁住她,追问道:“那若要你搬离世子的院子,你可有怨言?”
沈瓷低下头,答得更快:“没有,这都是应该的。”
淮王冷嗤一声:“别在我这里对答如流,转回身就同世子告状去了。”
沈瓷听了这话,只觉煎熬难耐,淮王笑容里的嘲讽之意像锥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面上却还强作镇定地答道:“王爷放心,民女自知轻重。世子待我,不过是怜悯而已。民女不敢高攀,更不敢肆意妄为,做出任何有损世子和未来世子妃感情的事。”
淮王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见她如此识时务,面色柔和了几分,背缓缓靠上椅子,语气稍稍沉缓了些:“沈姑娘,你别怪我说得厉害。若不是因为你父亲曾经救过本王,今日本王压根不会找你来谈,直接便可下了命令。正是因为顾忌你,才不顾夜幕已至,专程邀你前来聊一聊。”
沈瓷抿了抿苍白的嘴唇,沉默静听着。
淮王把手搭在扶手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道:“你父亲曾经救过本王,虽是两年前旧事,但本王一直没忘,记在心里的。如今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你。世子妃初来王府,你又没有名分,为了立威,找个理由惩戒你也不是难事。唯有撇开你和世子的关系,才能让你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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