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濂正要再次下笔,听得此问,手肘微微一僵,又不动声色地继续落笔道:“听说了,无妨。”
秋兰心里面替朱见濂着急,面上却又不敢表露过多,她将清水慢慢滴入砚面,同时琢磨着怎样开口劝他。
如今,小王爷的身世之疑传得猖獗,若是明令禁止,恐怕适得其反。可若是任其发展,那么他的世子之位,也便摇摇欲坠了。
秋兰眼里出神,心中却是叹息,小王爷如今还有闲趣作画,难道只有自己才这样着急吗?这样年她全心全意辅佐他,如今到了紧要关头,小王爷能不能听她一句劝呢?
谁知静默了半晌的朱见濂在纸上点了一滴黑墨,便将手中的笔搁下,侧头看着秋兰道:“你是不是听七嘴八舌的言论说我不配当世子?希望我想办法保住世子之位?”
秋兰愣了一瞬后低声道:“……论嫡庶长幼,那位置,本就应该是您的。”
“可我真不稀罕,无非是个名号而已。说到底,父王作为藩王,又能有什么实权?自永乐以后,藩王分封不锡土,不过是顶着个爵位,还要时时遭受皇上的忌惮。地位是高了,但于我而言,便如同富贵犯人,无趣得紧。”
秋兰抬头望了他一眼:“那小王爷对下人的不敬私语,就完全不介意?”
“心里不舒服是有的。”朱见濂道:“可是听了那些疑点,任谁也不能不怀疑,连我自己也忍不住想……母妃从前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是不是正因为我原本不是她的孩子?”
秋兰闻言大骇,心慌得快要跳出来,音调也不禁提高了几度:“小王爷,不可相信这些胡言乱语!”
“开个玩笑而已。”朱见濂笑笑,但那笑只不过是轻轻牵动了嘴唇,辨不清是真是假:“有人为了夺世子之位,不惜混淆虚实,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秋兰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见朱见濂顿了顿,话锋又是一转:“秋兰,如今我身边可信的人不多。但既然有这么一通说法,还是得去查查看。此事便交予给你,如何?”
秋兰的呼吸急促起来,后背冒出涔涔冷汗,但仍是强装镇定:“秋兰听从小王爷吩咐。”
朱见濂点点头,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完了,无需再多言,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秋兰却是纹丝不动。
她骤然想起,今日她来,是有任务在身的,尚未达成,便还不能离开。
☆、028 黄雀在后(二)
秋兰手中攥着墨锭,身体还僵直着,慢慢抬起眼,想到自己即将要说的事,目光变得冷静镇定:“小王爷您不同闲言碎语的人计较,是您宽宏。可就算被蒙蔽者无罪,这传出事端的人,可不能这样放过。”
朱见濂被秋兰一瞬冷静的声音震动,愣了愣,这才抬起头来看她严肃的脸,道:“你我都清楚此事一出,谁获益最大,但她在府中地位重大,无凭无据,不可谬言。”
“不是谬言。”秋兰已经完全褪去了方才的惊惶,她本就是精明的人,只在小王爷对自己身世有所怀疑时,才不可抑制地心慌意乱。她眯起眼,两片薄薄的嘴唇微抿着,沉声道:“杜王妃的长子虽然被送去了京城,但这些年她掌管着王府的账目,可没少给自己捞好处。您可知她从府里提走了多少钱?”
朱见濂看着她,没说话。
秋兰伸出三个手指头:“大手笔的,有三次,小的便不计其数的。更重要的是,她悄悄变卖了王爷两处田产,上个月还卖了淮王的一处庄园,把得来的金银全部私吞挪走了。”
朱见濂听出不对劲了:“她挪去了哪儿?”
“还能去哪儿?挪回了杜家呀。”秋兰道,那双眼焕出了光,已在想象中将杜氏彻底击垮:“几年前杜家势力强大,王爷在李王妃去世后,便将杜氏扶正。可近两年,杜家生意不稳,日渐衰微,还得靠杜氏挪走淮王府的钱维持着。如今的权势,已无需惧惮。”
朱见濂蹙眉:“父王封地广阔,俸禄丰硕,既然之前无人发觉,说明也不是极大的数额……”
秋兰嗤笑:“所以,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王爷有那么多田产店铺,她一个小小的杜家,再贪心也吞不下太多。可若是这不守妇道的帽子扣下来,便是大事了。”
朱见濂心口一悸,定定地看着秋兰,觉得此时的她精明又强势,再不复平日谨慎模样,不由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奴婢在府中多年,也探出些门路,绝对属实。”秋兰不愿纠结于这个话题,又把言语挑了回来,继续道:“小王爷,如今您正在风口浪尖,下人们虽然嚼舌根,但也知道这背后得利的人是谁,若是这个时候揭出此事,指出杜氏对淮王府居心不良,许多问题便可化解……”
朱见濂沉吟片刻:“你是让我同杜王妃挑明白了,拼个你死我活?”
“不,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秋兰眸色沉沉,一字一字地吐出:“世子之位仍是你的,而她,身败名裂。”
“……”朱见濂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看着方才点在纸上的那滴黑墨,浓稠如同深不见底的洞,浸入浸入,直让人看不清前路。
*****
秋兰从小王爷的阁中出来,并未直接回到住处,她左右看看,瞧见四下无人,低着头走出了院落。
有人还在等着她的答复。
穿过游廊和厅堂,她在东侧一处偏僻的阁楼前停下。这是淮王私有的藏书处,平日鲜有人至,如今门半掩着,似等待着来人。
秋兰跻身进去,看着前方负手而立的背影,低声道:“王爷。”
“都同他说了?”
“您交待的,都说了。”
“什么态度?”
秋兰斟酌道:“小王爷没答话,闷着头不语。可依奴婢对他的了解,怕是不屑于做这事儿的……”
里面的人闻言,陷入冗长的沉默,良久,才深深叹息道:“让他再好好想想,若是仍旧毫无动作,我再择日亲自动手。”
☆、029 梅花董糖(一)
王府内部,如今已是暗潮涌动、诡谲起伏,沈瓷却对这一切尚未知晓,只安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春灯沉醉,她捧着朱见濂送来的书籍,在烛光下细细地看。陶瓷业的专著原本便不多,精细的便更少了。从前在景德镇,也多靠师傅实践引导,阅读的机会并不多。
淮王府藏书丰富,某些民间难寻的书籍,在此亦能寻得。沈瓷从朱见濂送来的书籍里,发现了一本异常珍贵的《陶记》,竟是详细记述了各种陶瓷原材料的等级、来源,上釉的技法,器物的式样,就连烧制程序与火候掌握都有详细记载。
她惊喜不已,抱着书便不撒手了。直到烛光渐淡,才暂且合上书卷,用案上的剪刀除去已烧得卷黑的灯芯,又将灯烛挑亮了一些。
摇曳烛光下,室内一片清净。沈瓷读得入了迷,突然听见门外的竹青惊叫一句:“小王爷,您怎么来了?”
朱见濂这几日颇有些忧悒,他记挂着自己的身世,又时不时想起秋兰的言语。虽暗笑自己思虑过多,徒劳无益,但终究有些心乱。遂趁着月华清风,在庭中信步漫走。初春的夜晚,还携着点冬末的凉意,风扑在后背,寒气像细针一样刺着皮肤。朱见濂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走到沈瓷的居处,瞧见屋内的灯还亮着,便索性走了过来。
沈瓷听得竹青的呼声,忙合上书卷,站起身同朱见濂行礼:“小王爷。”
朱见濂点点头,看了眼她案上的书籍,笑道:“姑娘这么晚还看书呢?真勤快。”
“闲来无事,没别的事可做。”
朱见濂倒是不客气,径直坐下,映着灯光读了几行,问道:“有用不?”
沈瓷知他指的是陶技书籍,答道:“有用的,这还得多谢小王爷。”
“无妨,举手之劳。”
小王爷重新将目光投于纸上,但这次看了两三字,便觉无趣起来。静夜深深,他抬起头打量沈瓷,两个人之中,唯有一盏跳动的烛火晃来晃去。
沈瓷身着墨兰色软绸罗衣,一头乌发盘成桃心髻,鬓上斜斜插了一支白玉孔雀簪,细细的流苏垂下,映在烛光里,微微粲动着。他看着那轻晃的珠穗,一时恍了神,依稀记起夏莲也有一枚类似的蝴蝶流苏簪,心中便多了两分惘然。
被他看得久了,沈瓷有些不自在,偏过了头去。朱见濂这才回过神,掩饰住内心的迟疑,笑道:“你接着看书吧,我只是信步走走,无意间到了你这儿,想着以前没来过,便随意瞧瞧。”
他心中仍是不安,总觉得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有何可说。站起身,方要告别,忽听得窗外一阵黄莺啼鸣,抓住话柄,随口胡诌道:“这鸟儿深夜不睡,想必是个满腹心事的。”
沈瓷觉得今日小王爷有些奇怪,仍是那副清朗的面孔,眉目间却像是染了霜,带着淡淡的折痕,不由轻问道:“小王爷今夜有心事?”
小王爷一愣,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隐含的倾诉欲,立马矢口否认,嘴硬道:“你不必自作聪明,我能有什么心事。”
话音落下,沈瓷却好似没听到一般,朝门口踱了两步,朝外叮嘱道:“竹青,时间差不多了,去厨房把我做的梅花董糖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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