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江山不负卿 (美宁)

　　堂上众人各自喝茶，没人搭话——在场的都是人精，早就注意到云斐只唤含樱“姨妈”，而玉斐则喊梅夫人“娘”，两位母亲的用心不言而喻，说起来，梅夫人总也欠了一份磊落。
　　“妹妹当时带着云斐逃难，后来大帅亲自审讯乱兵，都说眼见你中弹落江，被江水吞没了。大帅伤痛之下，担心玉斐无人教养，又怕他没了娘亲护持照顾不周，也怜我痛失云斐，这才下令让玉斐归到我名下，唤我一声‘娘亲’。”梅夫人款款开口：
　　“还好苍天见怜，妹妹大难不死，今日去给夫人上香，想来夫人在天有灵，也是极欢喜的。”
　　含樱脸上泛起淡淡的笑，交叠合在一起的双手指甲却悄悄掐进了肉里：说来说去，梅夫人还是不肯让玉斐见自己，只告诉自己：是大帅让玉斐喊“娘”的，有意见找大帅去！
　　“这时候，我们也该走了吧？不知大帅是从凤凰山基地直接去云居山？还是和我们一道去？”七姨娘谢琳曦放下手中的茶杯，微笑着开口。
　　梅夫人打量一下七姨娘：从进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刚才满屋女人说起文含樱的不是，她一语不发；这会儿，却颇有给文含樱解围的姿态，看来，还是惦记着含樱对她的救命之恩。
　　想到这里，梅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大帅昨天传来消息，说他会直接去云居山给夫人上香。时辰差不多了——湘语，去看看大少爷和二少爷准备好了吗？”
　　湘语一会儿笑吟吟的回来：“回夫人和各位姨娘，两位少爷坐了车，已经先出门了，俞副官和郑副官陪着他们，带了五十列兵。”稍微犹疑了一下：“四姨娘那边传来话，说她不方便见人，不过会带着念斐小姐从后山上去，在月……月夫人墓前等大帅和夫人、姨娘们。”
　　“这俩孩子！”梅夫人嗔怪的开口：“四妹妹也是对脸上的伤总有心结——那我们也走吧，樱妹妹，咱俩坐一辆车，好好叙叙。”
　　云居山是历代皇家供奉出家替身的地方，先后有几十位代替皇帝或皇室宗亲剃度的僧人在这里避世修行，几千年来香火极盛，山上的鸡鸣寺、清凉寺闻名海内外。
　　百里稼轩的原配月夫人在世的时候崇信佛法，常来这里上香，有一次来礼佛的时候，又遇到过佛光，因此认定云居山与自家有缘，并曾半开玩笑的提到：“百年之后，如能归葬云居山，朝夕沐浴佛光，人声一大幸事。”
　　此三年前，百里稼轩重新夺回曦城后，就将云居山的后山圈禁起来，修建了月含宫，征募有道女尼，为月夫人和文含樱朝夕诵佛。
　　梅夫人和含樱一行车队在侍从护送下，浩浩荡荡出了锦秋湖官邸，路上梅夫人不过含笑问一句：“听说湘竹那丫头惹妹妹生气了？”
　　正掀起一角车上窗纱，看着窗外熙攘人群的含樱闻声也含笑答道：“湘竹还不知道我的性情，所以侍候上特别小心了一些，因为怕耽误给姐姐请安，我就先过来了，让几个妈妈解劝她呢。”
　　梅夫人看着她清丽的侧影：“几年不见，妹妹的性格倒真有些变化，更沉稳了，不过倒是依旧斯文可亲。”
　　“姐姐谬赞了，”含樱放下车帘，微笑着转回头看着梅夫人：“倒是姐姐几年不见，杀伐决断更加光彩迫人，我天性愚钝，还需要姐姐多指点呢。”
　　两人的目光一碰，梅夫人脸上笑容不变：“如今大帅府里热闹多了，可叹我没有当年月姐姐的理家本事，姐妹们之间虽然一团和气，可有时也免不了一点磕磕碰碰，妹妹慢慢适应就好。”
　　说着话，云居山已经遥遥在望，梅夫人轻笑：“因为凤凰山工事要紧，妹妹归来后，大帅还没来得及和妹妹独处，一会儿大帅见到妹妹，肯定欢喜不已。”
　　看到含樱的脸色微微有些变白，梅夫人笑的更灿烂了。
　　含樱勉力一笑，靠在车后背上：一会儿，一会儿再见百里稼轩会是什么情形？她做了好几日的心理准备，等待即将要见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依旧没准备好……
　　

　　☆、第六章 □□（一）

　　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一个有些气喘的男声大喊：“停车！快停车！”
　　本来平稳前行的车身猛然一振，停了下来，梅夫人和含樱的车本就在车队的第一排，她们急刹车，后边的一长串车都跟着急刹，紧跟其后的第二辆车猝不及防之下，险些直接抵上她们的车尾。
　　随行的卫士们跳下车或马，哗啦啦一片枪栓拉动的声音。
　　“怎么回事？！”梅夫人沉声询问。
　　沉浸在一片混乱思绪中的含樱也睁开双眼，眼角注意到梅夫人的右手已经扶在腰间，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没想到如今的闵朝梅已经养成了随身带枪的习惯。
　　司机擦一把汗，低声回禀：“是郑副官拦住了车……”没等他说完，郑副官已经滚鞍下马，迅速奔过来：“请停车！”
　　随行护送的侍从室陶副主任带着两个护卫迎上前，和郑副官低声交涉几句，就引着他快步走了过来。
　　“夫人，前方有学生闹事，郑副官来请夫人和诸位姨娘绕路前行。”陶副主任附在车窗前低声禀报后，看一眼梅夫人的脸色，就侧开身子，让郑副官趋前汇报详情。
　　郑副官一路急速骑马前来，额头微汗，“啪”一个军礼，回禀到：“云居山山门之前聚集了一群学生，抗议今早卫戍司令部派人查封《时报》报社，并逮捕了报社主编、主笔等人。
　　现在前山路口已经堵了近四百学生，还有人从四面八方不断赶来。我们到山脚下的时候人还少，但听说大帅已经进了山门，在清凉寺等候夫人和诸位姨娘，因此俞副官护送大少爷和二少爷突破人群去清凉寺和大帅汇合，让属下赶来通知梅夫人，看是否从后山绕路直接到月……月华宫。”
　　“查封《时报》社？！”
　　含樱忍不住出声，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篇让她彻夜未眠的《论国人的“章台柳”情结》，“为什么？”她沉声询问，心已经不自觉沉了下去。
　　郑副官有些尴尬的看她一眼，垂下眼继续汇报：“据说是卫戍司令部认为《时报》昨日刊登的一篇社论影射时政，有碍大帅清誉，因此才大动干戈。”
　　“谁下的查封令？”梅夫人冷声询问。
　　“目前还不清楚。”郑副官规规矩矩的回答，额头却有汗悄然滑落。
　　“通知车队暂缓前行，警卫高度警戒。陶副主任，你设法安排人进入清凉寺与大帅联系，看如何处置。”梅夫人稍一思索，脸色有些难看的着手安排：“难不成我们来祭拜夫人，还要偷偷摸摸不成！”
　　陶副主任答应了一声“是”，带着郑副官匆匆前去。
　　含樱倚回车靠背，耳边是梅夫人吩咐下人安抚诸位姨娘的嘱咐声。她在心里冷哼：卫戍司令部还真是体贴，本来没有指名道姓的一篇社论，愣是让他们的查封、捕人闹得更加沸沸扬扬。
　　“不知如今的卫戍司令是哪位？”梅夫人听到含樱开口，转眼看去，含樱如玉的脸庞隐在一半车帘的阴影中，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清亮，静静看着她。
　　“是段光北，”她顿了顿，若有所指：“他跟集团军谢总参谋长是同乡，因此军校毕业后一直跟在参谋处，印象中谨慎老成，颇为谢总参之风，这次的行事，倒不太像他的风格。”
　　谢冀云的同乡兼门下弟子，也就说，是七姨娘谢琳曦的人，含樱不语，脑海中浮现出静园樱花林中，她和谢琳曦初见的情形。
　　战乱之中，每个人都如无根浮萍，逐水浮沉，一直跟在大帅身边的七姨娘谢琳曦两年前偶尔回蓟州探望生病的母亲，不想归省途中正赶上夏天南的部队进攻胶济线，要切断百里军队的给养。
　　两军开战百姓溃逃，混乱之中谢琳曦带的卫队竟被冲散，她又被夏天南曾经的一个近卫认出来，穷追不舍，她孤身一人，凭着简单的防身功夫且战且逃，竟然翻过围墙进了静园之中。
　　彼时文含樱正找借口遣散了丫鬟仆妇，一个人在樱花林里苦练走路，听到脚步声时她已经躲避不及，只能静坐轮椅，看谢琳曦和夏天南的近卫一前一后冲了过来。
　　两人显然都没想到樱花林中有人，而且还是一个貌美柔弱的残疾女子。往前已经无路，谢琳曦被迫回头，看着夏天南的近卫持枪步步逼近。
　　那近卫本就抱着生擒谢琳曦回去邀功的心思，加上本领高强，因此略扫了一眼缩在角落花阴里的文含樱，就把全部心神放到谢琳曦身上，笑吟吟地称呼“七姨娘”，要“请”她去夏天南的驻地聊聊百里稼轩的近况。
　　谢琳曦知道自己只会些花拳绣腿，断然不是这近卫的对手，到这时候倒也绝了继续逃走的心思，只冷冷的连啐两口，告诉对方她宁死也不会背叛百里稼轩！
　　那近卫看她的神情，也不愿意多废话，踏步上前准备擒拿，不想刚要动手，却听到角落里的女子低声轻喝，他下意识的眼角一撇，一抹银光闪电般袭来，来不及闪避，他腰侧中了银针，针上显然有剧毒，他踉跄两步就倒地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