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很大,一眼望不到边境,曲调忽高忽低,忽近忽远。枯枝被她踩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和清亮的琴音相比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琴声缭绕在树杈之间,时而如山泉叮咚,时而健稳有力,在山谷中回荡得格外清晰。仿佛两只洁白的蝴蝶与轻盈的月光缠绕融合在一起,正翩然起舞。
微弱的月光下,树影参差斑驳,或紧或密地交织着。小巧的木樨花层层簇簇地结在枝头,放眼望去尽是浓郁的黄。清雅的花香之中,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着在牵引着她往声源处去,朦朦胧胧,隐隐约约。
她转了两圈,琴声渐渐弱了些许,却不曾间断。于是又往回走,直到声音再次变得清晰。
偶有清风拂过,散一阵馨香,树间的木樨花稀稀落落地不停掉到她头上,一粒一粒,活泼而又静谧。
她感觉到琴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大概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她心里竟显得有些紧张起来,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眼前的景象忽然明朗起来。她抬手拂去头发上的木樨花,直直地打量着前方。最先入眼的,是林中的空地上的一张石桌,桌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只放了一只把银色的酒壶与两个杯盏,杯中也是空空如也。
而在稍远处一株高大的木樨树下,端坐着一个正在拨琴奏乐的男子,月光笼罩在周身,宛如谪仙,正是那琴声的来源。
男子身着月牙色衣袍,袖口和领口皆用金丝绣着繁复的图纹。墨黑的长发垂落,一对剑眉下狭长的眼眸静静闭着,容貌阴阳结合,刚柔并济,俊美不凡。
夏如安看着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皇佑景辰那张脸来。她想,这天下,若有人的容姿能与面前这个人相比的,那也只有他了吧。
只见那男子面色沉静,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来回撩拨,一派雍容闲雅的姿态。也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你……从哪来?”夏如安怀着些许忐忑问道。
男子未停下手中的琴,仿佛丝毫不惊讶她的到来,答道:“禇国。”
接着,他缓缓睁开眼眸,目光如一汪深不可测的水谭注视着夏如安:“这么晚了,一个小孩子到这深林中来,不害怕吗?”他的嗓音在高低起伏的琴声中显得格外特别。
“你是从哪里学的这首曲子?”夏如安索性避开他的问题问道。
“一位故人。”男子淡淡道。
夏如安见他这样回答,便也不再追问。兴许那位“故人”是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也兴许是两年前在常陵行宫的宴会上听过她演奏。虽然当时在场之人不是各国皇室中人就是高官显贵,不过看这男子的穿着打扮,认识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你听这琴的音色如何?”男子熟络地问她,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站的是个多大的孩子。
夏如安这时才开始认真地去听那琴声,不可否认,琴的确很好,而他弹奏得也恰到好处,充分地融入了意境在里面,叫听的人觉得身临其境。
“不错。” 她如实说道。
男子的表情也辨不出有什么变化,只听他道:“自然,此琴乃是天下三大名琴之一的‘九天',与那‘凤鸣'是一对的。”
话音刚落下,夏如安那娇小的身影已形如鬼魅一般,不知什么时候移到了男子面前,手中冰冷的刀锋抵上了他脖子上的大动脉。只需稍稍用力,面前之人便一命呜呼。她的小脸上一脸肃杀,语气陡然冷下:“你是什么人?!”
男子从容地笑了,那般自然,那般淡定,甚至是觉得有些好笑,仿佛他脖子上的不是一把匕首,而只是一段普通的树枝。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危险的人要杀他,而只是一个小孩子拿着一截树枝在和兄长玩闹。
琴声并未因这有些要命的小插曲而停下,弹琴的人也无半分紧张。“我不过是说到琴而已,你那么紧张作甚?那‘凤鸣’琴不是在北曜皇宫的小皇后手上,还是说……”他不顾颈上的匕首,抬头有意无意地瞅着夏如安,“你就是那北曜的小皇后?”
半开玩笑的语气,令人不辨真假。
夏如安将匕首再贴近他的皮肤一些,也并未见他有多少恐慌,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对视着。
良久,男子转头继续盯着手中琴弦道:“来去匆匆,相逢便是有缘,身份又何必那么在意呢。”
夏如安最终还是收起匕首,一个转身,二话不说地在石桌边上坐下,开始自顾自地斟起酒来。
她欣赏他那种临危不惧的气度,同时也更加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想那禇太子也算是个对手,可两年前被她用匕首架在咽喉的时候,也是不可抑制产生了恐惧。要什么样的家庭环境,才能培养出这样从容的气度。
男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刻,问道:“怎么,不怕这酒中下了毒吗?”
夏如安摇摇头:“若你是那种会在酒中下毒的人,又何必以琴声相邀,引我前来。”
男子没有因被她一语道破而感到丝毫紧张,反而显得那样气定神闲。
“况且……”夏如安顿一顿,“我猜,你大概也不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男子听后缓缓一笑,停下了手里拨琴的动作。“凭你这句话,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夏如安心中微微一顿,正要到她不会弹奏的那最后一章,却偏在这时停了。那么到底这里有没有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也就不得而知了……
“我只是说大概。”她不以为意道。
男子闻言眼底浮上三分不解:“你不愿?”
“连身份都不愿相告的人,如何能够结交?”
男子又是淡淡一笑:“原是这样。” 说完他缓缓步至石桌前,在她的对面坐下,一边斟酒一边慢条斯理道:“东有楚山,临江而立……在下楚临江。”
夏如安不应对,谁知这名字是真是假,他既不愿告知身份,她便自己派人去查。
她看着那形状怪异的银盏,细边描纹,中间有一圈凸起,三足小脚,杯口的一端还像飞檐一般向上翘起,做工很是精致,就连她在北曜的皇宫中似乎也未曾见过。
而再看那酒,晶莹剔透,颜色与现代的红酒有些相似而又淡些。酒香中还透着几分醉人的花香。
夏如安轻轻晃一晃杯盏,看着杯中的液体在月光下浮动闪烁,随意道:“这酒的样子……倒真有几分像□□。”
她抿了一小口,只觉浓烈的海棠花的香气在口鼻冲撞,甚至酒的味道都差点被盖了过去。甜味与酒味萦绕在舌尖上,弥久不散。说烈不烈,说浓不浓,说淡却也不淡,简直就是酿得恰到好处。
楚临江闻言勾了勾嘴角:“此乃海棠酿,为古时荆国王后沈氏所创,入口醇香怡人,馨香醉人,男子饮如美人在怀,女子饮若起舞翩跹。”他耐心地讲解道,“而且喝这酒还有一个讲究,就是要用此银制的琵琶盏,既显得美观,又不会失了纯正的味道。”
这个时候,她脑海倏忽间回想起从前第一回跟着皇佑景辰到御书房去,他手把手地教自己写字,写的那句“青杏尚小,海棠花娇,宁与涩酒酿,不落琵琶觞”。
青杏尚小,海棠花娇,宁与涩酒酿,不落琵琶觞……
她在心中默念了两遍。
彼时自己不解其中含义,也一直想不明白,此刻仔细一想……似乎隐隐有些会意。
“既然我已说了名字,公平起见……你是否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正想着,对面的人至死都不肯罢休地问着。
“夏。”夏如安干净利落地抛出一个字。
“夏?”男子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也不知你是男是女,那不如我以后就叫你……‘小夏’如何?”
夏如安闻言眉毛一抖,不知她是男是女?他是在暗示什么,还是纯粹地开玩笑?至此心中疑惑更重,毫不留情面地说了一句:“我不习惯被人叫得那么亲热。”
楚临江依然不死心,似笑非笑,“那……‘夏儿’可以么?”
夏如安眉毛更剧烈一抖,“我不喜欢重复相同的话。”
“既然这样……”楚临江眉眼间流露几分有些失落,最终像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脸认真道:“那就只能叫你‘小夏儿’了。”
夏如安这次是手一抖,一口酒直直喷在了石桌上。
她无奈地看着桌上的残酒,还泛着点点月光。只是可惜,可惜了那么好的海棠酿。
“你若是觉得这个称呼不比之前两个……”她顿一顿,把略显不雅的“恶心”两字吞回了肚子里,“……令人作呕,就随便你吧。”
☆、故人
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了□□天,北曜皇宫里的各种消息情报仍旧往来不绝。
“还是没有消息?!” 皇佑景辰怒不可遏地瞪着弈枫,用拳头狠狠砸了两下桌子,“都快半个月了,到底在做什么?!”
“已经派了很多人手去找,可不是下落不明就是毫无消息。”弈枫心虚地说道。他很少见皇上发怒,可自从那位小祖宗失踪后,自己几乎天天都能听见他的咆哮。
“下落不明?”皇佑景辰眉毛一抖,哼了一声,双眼危险地眯起,“定又是那小丫头干的好事。她这回可真是下了狠心不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