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有不知谁家的一个脸圆圆的管事妈妈叫人拿了几副叶子牌来,笑道:“这会儿离正式施粥还早呢,大家干坐着也是无聊,不如抹几圈牌?”
其他人闻言,就都望向了礼亲王妃的贴身妈妈。
这样大冷的天,众管事妈妈又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比寻常人家的主子尚且受用呢,礼亲王妃的贴身妈妈也不好泼那圆脸管事妈妈的面子,泼了对方的面子是小,引了众怒是大,实在犯不着在这样的小事儿上较真,于是笑道:“是啊,大家干坐着也是无聊,不如抹几圈牌打发打发时间。”
其他人闻言,方松了一口气,这么冷的天,让她们干坐着吹四面八方吹进来的冷风,就算面前摆了火盆,也随时有热茶时,时间也难熬啊,斗牌时间就好混多了,也不容易觉得冷了,于是各自掏出碎银子来,四个一桌四个一桌的坐了,斗起牌来。
原来说是宫里的娘娘小主,太子妃皇子妃并宗室的女眷们设粥棚做善事,也断没有让这些个尊贵的主儿们亲自抛头露面来施粥的道理,这样一来,就得想个变通的法子,于是各府都派了最有脸面的妈妈们来帮着施粥,算是代替各自的主子,便这些妈妈们,也不过就坐着说说闲话,斗斗牌,譬如现下这样,看着各府的粗使婆子和小厮在一旁做事罢了。
大家斗了一回牌,眼见粥都熬得差不多了,便忙忙丢了牌收了各自面前的银子,到粥棚前督促婆子小厮们施粥去了。
只见衣裳褴褛,甚至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人们蜂拥而上,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儿都有,个个儿都睁着一双饥饿过度的眼睛,贪婪的盯着熬粥的大锅,在无意识的咽着口水,连被人骂了撞了踩了都丝毫没有感觉似的,场面一度混乱至极。
好在礼亲王妃见多识广,早年也并不是没组织人施过粥,早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了,特地向五城兵马司借了一百兵丁来维持秩序,经他们挥舞着鞭子,震慑了一阵饥民们后,又有特地选出来的大嗓门的小厮接连叫了几声:“大家别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都有,别着急……”、“不止今儿有,接下来一个月,日日都有……”
饥民们也就安静下来,自发排起了长队,只要确保他们都能吃上热粥,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分别,他们多的时候都饿过来了,不差这一小会儿了。
自有领到了热粥的人们把站在粥棚前,穿金戴银的妈妈们当成了娘娘王妃们来感激不尽,在她们看来,也就只有娘娘王妃们才能这般体面气派了,甚至还有就地跪下磕头谢恩,念佛不绝,说将来若有了机会,定要为她们立长生排位的。
不管是谁,在这种情形下,都会生出复杂的情绪来,同情着夹杂着难受,因为大家都是同类,怎么能不物伤其类;又会忍不住有几分小小的得意与自豪,这样被人当做救星的高高在上的感觉,谁又能不喜欢呢?
众管事妈妈自然也不例外,晚间回去后,免不得都绘声绘色的与各自的主子描述起来。
东宫其实也派了人去施粥现场帮忙,只不过只有礼亲王妃婆媳的贴身妈妈知道哪些人是东宫派去的而已,其中打头的嬷嬷名唤冷嬷嬷,乃是胡向安辖下的,自来精明能干,口齿伶俐,关键对东宫忠心耿耿,所以胡向安才会在顾蕴问该派谁领头时,推荐了她。
这会儿冷嬷嬷便正细细回着顾蕴施粥现场的情形:“……一共二十口这么大的大锅同时熬粥,因考虑到饥民们都饿了太久,今儿的两顿粥都熬得极黏稠,保证立筷不倒,也保证每个人每次施粥都能领到满满一碗,有些家里有病弱老人孩子的,问清楚有人可以替他们作证后,单独发了米,让他们自己设法熬粥,还给大家发了些炭火木柴,让他们晚上生火取暖……礼亲王妃娘娘跟前儿的嬷嬷让奴婢回与娘娘,昨儿宗室的女眷们也先筹了一笔银子,也有几万两之数,理论上来说,这些银子买的米粮应当是够饥民们撑一个月的,就是要防着,饥民们会不会越来越多,盛京的粮价在这么大的需求下,又会不会再涨价?”
顾蕴闻言,皱眉思忖了片刻,叹道:“这两个问题的确不得不考虑,待晚间殿下回来后,本宫请示一下殿下,看殿下有没有什么打算罢,光靠我们一群女流之辈的小打小闹,到底治标不治本,还得父皇和朝廷尽快拿出根治之策来才好啊!”
冷嬷嬷笑着应道:“殿下天纵英明,一定能想出好法子来的。娘娘恕奴婢多嘴多说一句,那些饥民委实忒可怜了,男人们倒还罢了,到底身强体壮些,女人和孩子才可怜,有些母亲因为饿得太瘦,一点奶水都没有,孩子吸不出来,饿得哇哇大哭,大人也哭,孩子和大人的脸上身上都长满了冻疮,好些地方还溃烂了,一有泪水落下孩子便痛得哭得越发大声,实在让人不忍直视……还有那些老人们,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孙们多一口粥喝,宁可自己活活饿死,也不吃领来的粥,说自己反正已经活了那么多年了,够本了,应该把生的机会留给儿孙们,奴婢实在是看得难受……若是京中的百姓们也能捐些用不上的棉被衣裳给他们,就再好不过了,可普通百姓,谁家又有宽裕的呢……”
话没说完,已是红了眼圈,忙拿帕子掖起眼角来。
听得顾蕴心里也是沉甸甸的,那些揪心的场景她虽没有亲见,又岂能想象不到?她还只是想象,已这般难受了,冷嬷嬷等人都是亲眼所见,心里得受多大的触动?
她正要开口,一旁坐着的四公主已先涩声说道:“那些饥民们真这么可怜吗?到底他们是怎么落得这般可怜境地的,难道就一年没有风调雨顺,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吗,可去年明明还算风调雨顺啊……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够苦命够可怜了,如今方知道,我那点所谓的情伤与这些饥民的遭遇相比,简直就是无病呻吟到了极点!”
还可笑到了极点,连性命都时刻面临着危险了,谁还有那闲心去谈情说爱,伤悲怀秋,果然连受情伤都只能是富贵人家才特有的奢侈品吗?
顾蕴本来正满心抑郁的,听得这话,倒是多少得到了几分安慰,与四公主道:“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说来比起那些饥民,我们的确幸福太多太多了,至少我们从来不会为生计发愁,不会担心哪年有了天灾人祸,日子便过不下去,一生中不知道要面对多少次生命危机,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熬过来……你要知道,凡事都得建立在有命的基础上,连命都没有了,自然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很高兴。”
冷嬷嬷则道:“四公主不知道,普通百姓的日子是真不容易,便是一年风调雨顺丰收了,除去赋税和给地主的佃例,也不过就刚好够糊口而已,还不能日日都有白米饭吃,所以一旦遇上天灾人祸,他们除了往外地逃难,看能不能为自己和自家谋求一条生路以外,又还能有什么办法?”
嬷嬷进宫以前,家里便是处于整个社会最底层的阶层,一年里有一半的时间,一家人都在饥寒交迫中度过,不然冷嬷嬷也不会被家人送进宫当最底层的宫女了,既是为了给她谋一条生路,也是想着最底层的宫女也是有月钱,多少可以帮衬家里。
所以冷嬷嬷才会对普通百姓的艰辛了解得这般清楚,也比别人更容易感同身受,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虽然随着她进宫以后一步一步艰难往上爬的过程,她已很多年没再尝过,可又怎么轻易忘得掉,那根本已刻进骨子里了!
四公主闻言,脸上的悲悯之色就更甚了,看向顾蕴道:“大皇嫂,我昨儿想着不好灭过几位娘娘的次序,也是想着不能为难其他几位皇姐,只捐了一千两银子,如今看来,一千两银子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我能再捐两千两吗,不叫别人知道就是,横竖我也不图那个虚名,横竖的嫁妆和公主府的产业,也尽够我这辈子吃用了。”
顾蕴忙笑道:“你有这个心当然就最好了,让人知道了也没什么,我早说过,做善事全凭心意,不分银子多少。”
四公主又道:“我还想明儿带了人随冷嬷嬷一道去粥棚帮忙去,横竖我成日里闲着也是闲着,如此既能打发时间,更能帮到需要帮助的人,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说完,见顾蕴要说话,猜到她多半要阻拦自己,忙道:“我知道嫂嫂担心什么,其他人都能吃的苦,我为什么不能,也不用特地派人保护我,我乔装一番便是,想也没人能认出我来。大皇嫂,我如今真的想做点有意义的事,以前那十几年,我都活得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什么价值,我甚至想过,若哪日需要公主和亲了,我就去求了父皇,让我去罢,如此好歹也能证明我的存在多少是有一点价值的,可终究……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哪里,大皇嫂就答应了我罢。”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蕴还能说什么,说来让四公主去见一见那些场面也的确没什么坏处,遂点头道:“你既坚持如此,那便去罢,我让紫兰随她一起去,她有功夫在身,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也能保护你。只是一点,外面到底苦寒,饥民们又鱼目混杂,你若是适应不了,就立时回来,横竖银子和力气,你已经出了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