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景隆便是永嘉侯之后的辽东总兵了,早前一直是永嘉侯旗下的副总兵,能力倒是有,就是为人太过端方耿直,不懂得奉承上官,也不懂得拉拢下属,反倒在普通兵士间声望颇高,所以在副总兵的位子上一坐便是十几年,也未能擢迁,皇上在永嘉侯落马之后提拔了他,就是取的他的不党不私与端方耿直,这样的人,总不至于再做出克扣军饷甚至私吞军饷的事了罢?
却没想到,他终究还是差了永嘉侯一筹,果然是千军易得,良将难求么!
皇上显然气得狠了,光骂人如何能解气,又将龙案上的杯碗碟盘都扫到地上后,才怒声继续骂道:“自高祖以来,山海关便是大邺最坚固的一道屏障,百余年间,从未被外敌攻破过,如今竟在朕手里破了例,开了先河,朕以后不光活着死去都再没颜面去见大邺的列祖列宗,还将遗臭万年,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好得很,哈哈哈,真是好得很哪,哈哈哈哈……”
众人见皇上生气到了极点,反倒笑了起来,就越发胆战心惊了,惟恐一个不慎,便成了现成的出气筒,满心只恨不能今晚没有进宫参加宫宴才好。
谁能想到,原本一年里最喜庆最吉祥的日子,竟会发生这样的惊天变故呢,偏兹事体大,兵部和内阁的人还连推迟几个时辰,让皇上和大家把年过完了,再将军情报到御前都不敢,——壮着胆子来回报固然会惹得龙颜大怒,可若是不报,等待他们的必然就是掉脑袋了!
好在皇上发泄了一回,总算大手一挥,不耐烦的下了令:“不相干的人全部退下,着内阁和兵部的人即刻觐见!”
下面众人闻言,方如释重负,忙齐声应了:“臣(臣妾)等告退。”头也不敢抬的起身却行退了出去。
顾蕴既坐得最靠近御前,自然走在了最后,宇文承川身为太子,这样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随她一块儿回东宫了,便只与她飞快交流了一个眼神,让她安心,千万照顾好自己后,才目送她由白兰紫兰拥着,退出了大殿去。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殿外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不下百余人正往外撤退,却连咳嗽声都少闻,就更不必说说话声了。
顾蕴待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由白兰紫兰搀扶着,走向了自己的轿辇。
不期却遇上了林贵嫔与五公主母女两个送完二皇子妃出宫后,也在抱厦外上自己的轿子。
如今林贵嫔远非昔比,没有皇上的话,哪敢擅自留二皇子妃在宫里过夜,可这会儿叫她怎么敢去请示皇上,而二皇子虽也今非昔比了,到底是成年皇子,皇上只让‘不相干的人’一律退下,并没有指名道姓让他也退下,他与四皇子便一道留在了大殿里,所以二皇子妃便落了单,也所以,林贵嫔与五公主母女才也折腾到了这会儿还没回关雎宫。
只是与其他人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焦灼与不安神情不同的是,这母女两个眼里此时却闪烁着兴奋与喜幸的光,可见任何事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
看到顾蕴过来,五公主还挑衅的看了她一看,冷哼了一句:“有些人啊,得意了一时,就以为自己能得意一世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得意一世的福气,本公主就等着看她怎么爬得越高,便怎么摔得越痛,哼!”才由自己的贴身宫女服侍着上了轿,与林贵嫔一道离开了。
气得白兰立时就捋起袖子来:“娘娘,奴婢这就教训她们去,哼,小小一个贵嫔和一个连封号都还没有的公主,竟敢对太子妃娘娘如此不敬,就算官司打到了御前,也绝不会是我们理亏!”
被顾蕴叫住了,淡淡道:“算了,狗咬你一口,你总不能扑上去也咬它一口,何况她也没指名道姓,你去教训她们,不是上赶着对号入座吗,才真是降低了自己的格调,且先回去罢,这里挺冷的,实在不宜多待。”
关键在于,皇上如今正气怒攻心,事情真闹大了,林贵嫔母女固然讨不了好,她也休想得着好,再怎么着也免不得落一个“不识大体”的罪名,指不定还会连累宇文承川,如今本就形势紧张,她又何必再为他添麻烦呢?
白兰闻言,只得放下了袖子,恨恨嘟哝了一句:“今日且便宜她们了!”与紫兰一道扶了顾蕴上轿,小心翼翼的抬着往东宫行去。
顾蕴这才在一片黑暗里,放任自己沉浸到了自己的思绪中。
方才林贵嫔与五公主的兴奋与喜幸,乃至嚣张她都知道原因,这是听着山海关失守,以为自己的哥哥和舅舅起复的日子到了呢,这也是人之常情,永嘉侯父子镇守辽东二十年,从未出过被敌军攻破防线的事,可如今他才被摘去辽东总兵大印短短半年,山海关便失守了,大邺还连失三城,五万辽东铁骑竟是不堪一击,说明什么?
说明瓦剌敌军不忌惮别人,只忌惮永嘉侯,说明山海关离不得他,辽东总兵府离不得他,甚至大邺都离不得他,叫林贵嫔与五公主怎么能不得意?
她们的荣华富贵除了来自皇上,其实更多还是来自她们的娘家与母族,娘家与母族越兴旺得势,她们在宫里的日子便越好过,反之,她们便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不但她们此时欣喜难当,只怕二皇子更是欣喜难当,才丢了两枚总兵印,谁知道立刻便回来了一枚大帅印,还间接证明了永嘉侯是大邺不可或缺的将军,越发增强了他在军中的影响力,相较之下,他当初的罪行简直就是瑕不掩瑜,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可不是典型的因祸得福吗?
顾蕴越想眉头便皱得越紧,越想便越是糟心。
前世瓦剌也侵犯了大邺的边境,情况也与此番差不多,山海关短短几日便被他们攻破了,广宁等三城也是相继失守,这才会成就了宇文策后来的赫赫战功。
可前世明明不是这一年,而是后年冬天,瓦剌才侵犯的大邺,今世怎么竟生生提早了两年呢,总不能因为她重生了,又多了宇文承川这个变数,前世这么大的事竟也被改变了罢?生生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怎么办,难道真眼睁睁看着永嘉侯起复,再次成为二皇子最有力的后盾吗,那以后他们想再彻底的打得二皇子永无翻身之日,就越发艰难了,且这事儿最后总得看皇上的意思,根本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另一方面,宇文策此生成了荣亲王世子,荣亲王府的未来和传承都系在了他身上,便是他肯临危受命去打这场仗,只怕荣亲王与皇上也未见得会放人,毕竟刀剑无眼,才不会管你是尊卑还是微贱;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宇文承川手下哪还有其他人有那个本事,她也信不得其他人的本事啊!
顾蕴就这样心事重重的回了崇庆殿,乾清宫的事还不至于这么快便传到东宫的后殿,所以崇庆殿仍一派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样子,出来迎接她的锦瑟卷碧等人也都满脸是笑,一见她便欢快的道:“奴婢们已经包好了各种口味的汤圆和饺子,就等着殿下和娘娘回来下锅开煮了,烟花爆竹也已准备好了……咦,殿下怎么没与娘娘一道回来?”
白兰紫兰忙冲众人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服侍着顾蕴进了殿里,锦瑟几个便都知道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也不敢再喜形于色,忙收了笑轻手轻脚的跟了进去。
顾蕴反倒笑了起来:“行了,前朝的事与我们后宫再扯得上关系也有限,年还是要过,岁还是要守的,且把汤圆和饺子都煮了散给大家罢,我也有些饿了,正好趁热用一些,也不知如今是怎么搞的,才吃了就觉得饿,等后面月份更大了,岂不得真正除了睡,就是吃了,别最后长成个超级大胖子才好呢!”
白兰紫兰忙笑着凑趣道:“可见小殿下是多么的健壮,娘娘也别担心,您如今一点都没长胖,光瞧背影,比以前还要纤细些呢,有些人就是这样,怎么吃都不胖,娘娘显然就是这类人了,最是让人羡慕的,所以娘娘千万别有任何心理负担,想吃便只管吃。”
锦瑟忙笑着接道:“何况娘娘就算真长成了个超级大胖子,在殿下眼里和心里,也必定是这世上最漂亮的超级大胖子,所以您有什么可担心的?暗香,还不给娘娘下饺子去?”
说得大家都哄然笑了起来,顾蕴则指着锦瑟笑骂道:“竟敢排揎起本宫来了,真是好大的胆子,明儿的红包没你的份儿了,你就等着看她们几个拿大红包拿得手软罢!”
“娘娘,好娘娘,奴婢错了,奴婢什么都没说,您就饶了奴婢这一次罢。”锦瑟立时哀嚎起来,“您不知道,奴婢的年赏早做衣裳打首饰用得差不多了,就指着您明儿大红包过正月呢,您可千万别不赏奴婢啊,好娘娘……”
说得顾蕴与大家越发的笑不可抑,瞧着倒像是丝毫没受瓦剌犯边之事的影响一般。
但吃过饺子,躺到床上以后,顾蕴却再笑不出来了,光永嘉侯起复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万一二皇子一系与宗皇后一系趁此机会联手了,形势对东宫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毕竟这世间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既然如今东宫是他们两派共同的敌人,那么摒弃前嫌,联手对付一下东宫又算得了什么,这样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没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