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她心里不平,便道:“何贵人身怀龙裔,如今千百万分尊贵,我们不能计较她这小小的失礼。更何况,”我顿了顿,道,“她步行五十步,使她随侍的宫人避开的我鸾驾,已是足够尊重了。”
落英闻言不敢再多说,及至到了椒房殿服侍我更衣时才敢稍稍说两句。
“小姐真的不生气吗?这个何贵人今日三番两次提及皇上,分明是故意气小姐。”
我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气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好气的?”
落英望了望我,轻叹道:“皇上自从大婚那夜留在小姐这里之后,便再也没来看看小姐了,小姐不介意吗?”
我莞尔,介意又能如何,我同皇上根本没什么情分,而何贵人陪在他身边已然将近五年,现下更是怀着孩子,我如何同她争宠?
再者说了,哪怕是我要计较,也不在这一朝一夕。今后的日日夜夜,可不都在这深宫之中,日子长远着呢,难道还怕没日子争吗?
“年少夫妻,大约真的感情深厚吧。”我沉默良久,终是开口说道。
她这样恪守礼节谨慎小心的人,却多番提及萧琰待她好。想来在她心底,萧琰并非是如今的九五之尊,而是当年王府中她的那个良人。
思量至此,我又回想起方才在太寿宫何琇那一篇话,不觉微微蹙了眉头。明里暗里暗示我无宠倒也罢了,只是她一个小小贵人行事这样大胆,居然敢公然在太后宫中挑拨我与太后的关系,绝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做得出来的。
我思忖片刻,目光定格到前日太后赏赐的一件含有的双龙比目金步摇,暗暗有了主意。
后日清早,乃是仲秋佳节。我一早便换了朝服,去给太后请安。
请安过后,我复又回了未央宫。按照规矩,中午皇上大宴百官群臣及其家眷,晚间宴饮皇亲国戚。我父亲既是朝堂上的定国公,如今又算是皇亲,因而他同我母亲必要出席两场宴饮。
但凡有爵位之家,家中有诰命的女眷需要入宫向我和太后请安。巳时末,便已有不少诰命夫人前来拜见。
如今朝中命妇不少,但凡稍有背景的官宦之家大多由有诰封。天子脚下皇亲国戚更不消多少,此番在京的便有秦王妃、赵王妃、胶东王妃和济北王妃。
秦王萧钰赵王萧铠皆是萧琰叔父,乃是太.祖皇帝另外两个儿子。他们素来没什么名望,听闻资质一般,因而太.祖从不曾考虑过将皇位传于他们。胶东王萧钧和济北王萧钟都是太.祖皇帝的侄子,论辈分到也比萧琰大,可惜封地偏远不说,也没什么实权。
另外一人,便是萧琰的幼弟----楚王萧玓。可他如今年仅十五岁,并未娶妻,生母乃是当今太后,所以他并没有家眷。
大齐王爵分为亲王和郡王,亲王封号为单字,封地较广。郡王封号双字,一般以封地命名。秦王赵王楚王乃是亲王,封地万户,俸禄万两,胶东王和济北王是郡王,封地五千户,年俸五千银。
论身份地位,四位王妃之下,便能数到我母亲定国夫人。
我母亲来拜见我的时候,正是午时。那时候椒房殿中恰好没有别的命妇,我坐于椒房殿殿内,看着我母亲穿着品服正装对着我遥遥叩拜,口中说着长乐未央的吉祥话,心下更是非同寻常的酸涩。
“夫人起来吧。”椒房殿中人多眼杂,我无法起身,只能飞快请母亲起身。
母亲起身,也不敢直视与我,由采燕扶着,缓缓坐在一侧。
“半月有余未见,夫人身体如何?”我望着母亲含笑道。
母亲闻言起身,微微福身恭声道:“臣妇一切安好,娘娘切勿挂心。”
我颔首,道:“这是清早本宫命人从太液池取的荷叶上的露水,搁在炉子上滚了就取下来泡的茶叶,还留着荷叶的清香,夫人尝尝可还能入口?”
母亲端过茶杯,细细品了之后笑道:“甚是清香,温度正好,想来是娘娘亲自沏的吧。”
我点头微笑:“夫人喜欢就好。”
正在此刻,落英看了看日头,道:“娘娘,是时候去重华殿了,再晚了就迟了。”
我微微颔首,道:“本宫记得前几日太后赏了本宫一支双龙比目金步摇,你去取来赠与定国夫人吧。”
母亲惊诧,连忙辞道:“臣妇卑微,如何配得上那么好的东西,实在是不敢领赏。”
我笑道:“那支步摇做工极好,尤其是龙眼是有稀有的红宝石镶嵌而成,十分精巧,夫人回府慢慢把玩便是。”
母亲看了看我,道:“既然娘娘执意,臣妇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话这片刻,落英已然取了来了。她将步摇奉至母亲面前,母亲令采燕接了,复又谢过我,才与我一同离开。
重华殿中一派歌舞升平之相,大齐民风较为开放,不似前朝男女大防那般严苛,因而殿中命妇随丈夫就坐,也没什么隔断。
我缓步入内,早有人进去通报,一殿人俯首而拜,恭迎于我。
我就坐后命他们平身,片刻之后萧琰同太后也到了,筵席至此正式开始。
席间觥筹交错,交杯换盏,众官文武好不融洽。萧琰许久未见我,似乎是微寒歉意,在席间对我甚是关照殷勤。
下座一官见状笑道:“皇上待皇后娘娘真是体贴入微,可见皇上与娘娘夫妻情深,臣恭喜娘娘了。”
说罢,那官抬手遥遥举起杯盏,向我敬酒。
我闻言,抬眼看了看萧琰的反应。只见他嘴角微勾,想来听见这话极是愉悦,便也不好推拒。他甚至亲自伸手替我斟了一杯酒,递给我道:“这酒甚烈,你今日也只许喝这一杯了。”
我微微一笑,道:“臣妾谢皇上关心。”
言罢,我与那官遥遥举杯,然后各自将酒盏端至唇边正要饮下,忽然听到殿中有人嗤笑一声,继而说道:“伯圭你这下倒夫妻情深起来,可谁人不知定国公家小丫头入宫半月,你就见过她一次,还是在大婚的时候。本王听闻你如今夜夜留在那个出身卑贱怀了身孕的何贵人宫里。怎么,怀了身孕的女子难不成比这娇艳新鲜的小丫头伺候的更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众人无人敢再随意说话。
我察觉自己握着酒杯的手已被自己涂满丹蔻的指甲掐的生疼,这才刻意放松下来,将未喝完的酒一口饮下。
伯圭是萧琰表字,那小丫头便是指我了。如此正式场合,不知是谁出言如此放肆不知忌讳,竟敢公然谈及萧琰如此隐秘私事。何况言辞还这样粗鄙,实在令人恼怒。我搁下酒杯,抬头举目视去,原来是萧琰的二叔秦王萧钰。
萧琰尴尬无比,既不好即刻动怒,又不愿忍气吞声。前者失了风度,后者等于默认我同萧琰关系一般,因而他左右为难。
“朕……”
“皇上今早可去看过何贵人了么?”我轻轻打断萧琰,微笑问道。
萧琰似是诧异,下意识说道:“去过了。”
我点点头,道:“贵人怀着身孕辛苦,可惜不能挪动到臣妾这里来让臣妾亲自照顾,还要皇上在忙于朝政之于亲自过去照拂,实在是臣妾失职。如今秦王责难,臣妾愧不敢当,请皇上责罚。”
说罢,我缓缓起身请罪,众人见我请罪,连忙离席一同跪下。我余光看见秦王萧钰,他虽是不甘心,却也不敢造次,犹豫片刻终是随着百官一起跪于萧琰面前。
萧琰看着我,淡淡道:“皇后入宫之前贵人便已怀孕,皇后与贵人相距甚远不便亲自照拂之事朕不曾怪过你。何况你忙于六宫杂事,她只是区区贵人,何须专门费心。再者说了,皇后你与朕夫妻一体,既然你不便,朕代你又如何?”
这话说的甚是温情,纵然我深知只是两人默契的一场戏,却仍不禁生出几分感动。
若我与他真能夫妻一体,情深如他所说,那该多好?
我轻叹一口气,徐徐说道:“虽是如此,臣妾仍是心怀有愧。贵人事情再小,她腹中仍是皇上的骨血,万万马虎不得。臣妾忙于六宫,皇上何曾不是忙于天下,臣妾失职,甘愿领罚。”
萧琰微微一笑,起身走了过来,伸手将我扶起,道:“皇后,朕说过了,不怪你。”
我望着他的眼眸,也似用情至深,道:“臣妾多谢皇上厚爱。”
萧琰点头,也凝视着我,忽然手一反转,于我十指相扣,道:“你我夫妻,本该如此啊。”
他自然地牵着我回席,又命满殿的文武百官平身,众人皆是感叹萧琰待我极好。我面上仍是幸福的微笑,心底的讽刺却怎样也挥之不去。
我的话是假的,情分是假的,萧琰亦是假的。秦王一场刁难,终是被一场虚假轻轻掩盖了过去。
太后似乎尤嫌不足,对萧琰说道:“何贵人住的偏远,皇后万金之躯实在不宜动辄照顾,皇帝费些心也就罢了。不过皇后自入宫以来勤勉侍奉哀家,可比皇帝有孝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