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揽光无意听这些,伸手将瓷瓶挥落在了地上。“你如今实在不必同我说这些。葛不闲到底是你什么人?”
她气力极大,瓷瓶落在地上便摔了个米分碎,里头几颗乌黑光亮的药丸滚了出去。
詹春扯唇一笑,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来,看着地上的碎片眼中忽闪了几下。“多少年过去了,你才想起来问我这个问题。”
好像仍是那个在明月宫言语讥薄的少年,从来没有发生着许多事情。可如今,他们到底立场不同了。若说前一次,她仍有疑虑,如今再见,对他再不抱一丝幻想。
“你以为……他是我何人?”
揽光冷笑。
“罢了,这也不是紧要的事情。”詹春又上前了一步,眯着眼仔细看揽光的脸。他转过了身去,朝着里头走了去。“你现在的这张脸,过不了多少时日就要完全脱落了,阿樾的这张脸再也不能用了。”
揽光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张脸再不似以往那样完整无暇,时不时会出现血痕。当年葛不闲替她换脸的时候,分明说过换过后的脸能维持八九年的时间,绝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快。之前揽光想过缘故,可如今却是完全明白了。
是詹春的原因。
大约是之前他给自己的药米分,虽然能遏制癔症,恐怕里头还添了些旁的东西。所以才会这样。
“你也是想要和葛不闲一样,替我换张脸吗?”揽光脸色并不好,目光冷得吓人。
詹春背着身子在堆满药罐的桌前,听了揽光的话微微一顿,略侧转过身看着众人:“原来也并不太蠢。”
他笑了声,又继续道:“老头子的确是这世间医术第一人,当年我发现他竟然会替人换脸,自然想亲眼见识一下,只可惜总找不到合适的人,直到遇见你。只可惜,当年我也只是在旁远远的看过了一次,后来只好一直跟在你身边想看看你这张脸到底会如何。只可惜,这些年来,我虽也做过几次换脸术,却总不成功,换上的脸终会坏死,导致那人也最终半死不活。”
这些事情,他说来口气轻松,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我终于明白了里头的缘故,普天之下要找出两个机体相合的人并不容易。最好,就是让你的脸再让我换上一换。”詹春分明是在笑,可那张灿若春花的脸上却叫人觉得带着偏执似的邪气。
揽光也算彻底明白了,他这么多年来跟在自己身边不过是为了这张脸。又或者说,当日她能够换脸也不过是因为葛不闲和他故意设计的。
想穿了这一层,她反倒是坦然了许多。
他做的这许多的事情,都是为了这张脸罢了。所以,他会去宁沽南身边接触药人,会偷偷传信给她,又会装扮成林沉衍来诓骗她来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脸,所以不会让她死,必要时候甚至出手相助。
詹春其实谁都不忠,对他而言忠义二字甚至只是空话,他执着于换脸,所以在此之前想方设法的保全她的性命。
揽光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上,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着这世上最紧要的东西。她缓缓的开口笑了起来,“若我死了,岂不是让你不能如愿?”她的声音清浅,却也透着恶意。
詹春脸色一变,“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得了吗?”
揽光笑得漫不经心的,“可我若是诚心不想让你换脸,总还有千百种法子!”她走了两步,到了密室深处的白气中。药炉上熬着的汤药扑扑扑的滚个不停,不知到底有何功效,可人待久了,却觉得浑身舒畅。揽光原本入了水,身子一直发凉,可这时候,却觉得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
“……”詹春被她言语噎住,隔了片刻才继续道:“你想以此来要挟我?”未等揽光言语,他又兀自笑了一笑,“行宫密道错综复杂,我并不熟悉,若是想要我带你出去,恐怕你这心思要落空了。宁沽南也并不全放心我,肯留我也不过是因我身上有几分可用的价值。可说,你我二人如今都是被他拘在密道中的。”
揽光拧了拧眉,此人二人离得近,她微微扬着下巴仿佛回到了之前那个恶名累累的明月公主,眉宇之间也藏着乖张狂佞之气。偏偏她面上带着这种神色并不叫人生厌,只觉得天家贵女原本该如此。
“我几时这样说了?”揽光的手落在那堆满药材的桌面上,她轻轻抓了一把,而后又一分分的用尽力气。那些药材都晒干了,经她这样握捏纷纷不受重力而断裂开来,“咯咯梆梆”的作响。她虽十指纤细,又这样柴瘦的手上有隐约带着煞气。“你不是制药么,弄些个有毒的东西来,杀人岂不是轻巧?你要是如了我的愿,这张脸随你怎么处置!”
揽光说得轻慢,言语之间带着几分蛊惑,而那双茶色的眼眸颜色深了许多。
詹春盯着她的那双眼,只觉得心神都被吸了进去,像是天上两颗璀璨星辰落在她的眼眸中了。而那些话,在他脑中滚了两道,才开口。“你高看了我。”詹春从来都意气风发的模样,此处一出口,神情黯淡,却是说不出颓然寥落之态。
密室内白气不断,翻滚的汤药带着浓厚的药气。
宁沽南既然能将他们带来此处,又既然能将他二人毫无忌讳的同放一室,那他大约就没有半分不安心的地方。
揽光恨恨的想,难道此人算计当真如此周密,没有一分可破之处?人人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内,挣脱不得?
越是如此,揽光心里头就越是存了一股恶气。回想过去几年,自己在他面前的卑躬屈膝,回想他人前温和人后修罗的面孔,不免觉得浑身上下都恨得发抖。今时今日,若不是他死,死的便是自己和裴衾了。
古来江山大权的争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毫无半分转圜余地。何况,她苟且活着,不过是替裴衾守着大膺罢了。如今知晓了,这一切都是她那个父皇一手策划了,要将这江山给另外一个人。她心里哪里甘心,非但不甘心,更是想要他们死!
都去死了!
若是他们能死了,就是豁出她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詹春一扭头,见站在身侧的揽光神情恍然,眉目之中隐约透着杀气,可她眉心郁结不顺,犹如蕴着团乌青。一眼看过去,犹如魔怔了,透着凶狠凶恶,又哪有素日里莞尔发笑的娇态。
他抬手,指尖在她的面颊上抹了把,她脸上的泪迹并未干透,湿漉漉的。揽光也不动弹,仍由他去,自己仍陷那些念头中不能自拔。詹春忽然眉头一紧,抬手握住揽光的肩头,用力握着晃了晃,“裴揽光!”
揽光仍没有半分知觉,眼神呆滞木然的看着前头,好像五识六觉都被人封住了一样。
詹春仔细看了眼,心知不妙,立即取了银针从她头顶百会穴刺了下去。可揽光不过是眼睑略微差动了下,便再无其他变动。詹春紧皱着眉,又连施几针刺了风池、内关、神门几处大穴。
过了片刻,揽光才拧了下眉头,眼眸之内的光华也渐渐聚拢了起来。
詹春暗暗松了口气,转念想起一件事情,又朝着揽光瞧了两眼,眸色复杂,似乎有些什么话欲言又止一般。
揽光隔了会才回过神,之前她如坠噩梦,耳中什么也听不见,眼前只有那些恶鬼修罗一般的面容在不断更迭变化。而她自己仿佛是被定了身,明明心中又急又怒,却没有半分办法。揽光见詹春神色有异,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指腹有些许的凉意。挪到眼前一瞧,原来上头有抹暗红的血色。
原来是自己经方才一遭,眼角流出血来了。那血色偏暗,并不是正常颜色。揽光晃了晃头,再不去想这些。
“今日这情形,只消我去说我并不知道什么重纹香的制法,怕也是难逃一死。”揽光虽说得平常,可心头到底酸涩得很。“我知道你有顾虑,只是……宁沽南再厉害,也阻止不了我一心想毁去此脸。”
揽光说完,仍是目光灼灼的盯着詹春,抿了抿唇道:“你仔细想想。”
——
小掖湖祭场。
月已高悬,偌大的圆盘却并不显得亮堂,反倒是灰扑扑的。两处大火烧毁了不少东西,呛人的气味经由湖风一送,使得整个掖湖都被这些味道罩住了。再看满地伤残流血,情形十分惨烈。
后起的那一波火止住了禁卫的支援,得以让出水的黑衣人控制了局势。而林沉衍先前发落了公主府中的百余人来掖湖附近的庄地。那些人原本是蛰伏在京都的隐盾势力,这么大批人原本不能做到悄无声息的埋伏在掖湖周遭。反倒是先前,宁沽南的那一计不成,叫他顺势将自己势力“光明正大”的送到了此处。此时原来随行的文武百官四散开去,反倒是一个没落,都被这些并不起眼的庄户给擒了回来。
然而再往外去,仍有一道严密关卡,都是有禁军组成。是之前宁沽南部下的,轻易不能破出出口。
虽然掖湖内围已在林沉衍掌控之下,可外头,宁沽南的兵马仍是将掖湖上下严密围了一圈。加之如今宁沽南不遍踪迹,而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