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队伍走走停停,出了三山门,到大报恩寺时,就已经是下午了,棺材在寺庙里停放三日,并再次火化之后,将骨灰送去祖坟下葬,沈家亲友们都歇在寺庙的禅房里,入夜,王氏的长子在灵堂守灵,或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不知不觉中睡熟了。
他并不知道晚饭里加了助眠的药物,明早才能醒过来。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子走进灵堂,一口紫檀木棺材放在灵堂中央,他步履沉重,慢慢走近,右手按在棺材板上,轻轻的磨蹭着,因王氏身前的遗嘱是要火化的,这个棺材板只是虚掩,并没有封死,所以男子很容易就推开了棺材板。
哗啦!棺材板被推开了一半,露出了王氏的上半身——她身边居然躺着一个大活人!纵使怀恩一生经历丰富,见到此情景也不禁愣住了,暗卫们刀剑出窍,直指棺材中的活人——王氏的合法丈夫沈义斐。
沈义斐直挺挺的躺在王氏冰冷的尸首旁边,说道:“我推测拙荆的未婚夫婿戴公子并没有死,而是改名换姓,在朝中身居高位,或许已经成亲生子,不方便相见,所以一直躲藏在暗中保护着拙荆。但我没想到公公就是以前的戴公子,公公隐藏的很深,明明是山东曲阜人氏,说话的口音却是带着南边腔调的官话,有意抹掉过去,倘若不是公公想要见拙荆最后一面,恐怕我也要带着这个问题进棺材了。”
“退下。”怀恩说道,“任何人不得进来。”沈义斐是大明有名的提刑官,在刑律查案方面有独到之处,是凭借真本事当上了湖广提刑按察司副指挥使,这一点就连最苛刻的御史都挑不出毛病来,指责他是依靠外戚的身份不劳而获。倘若他是个进士,早就当上了二品的指挥使了,不至于一直都当副职。
不过沈义斐并不在乎官职如何,只要可以合法查案,他以前还当过孙秀的刑名师爷,连官职都不要,王氏一生为情所困,而沈义斐则痴迷于各种案情,二十年前一个妇人状告夫家的案件,让他偶然得知了这个妇人姓戴,正好是妻子以前未婚夫亲妹妹,后来此女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被亲戚接走了,而前来逼死妇人的夫婿和族人要么在监狱中失火烧死,要么落水而亡,那时候因沈老太太身子不好,他急着要去京城看望祖母,后来祖母病逝,他也丁忧归家守孝了,但是职业的敏感让他对此事一直心怀疑虑,一切不可能都是巧合,他有心查验,可是几乎次次都摸到了一点头绪,然后就断了线索。
沈义斐因此判断戴公子的身份非同寻常,王氏弥留之际要求火化,沈义斐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揭开谜底的机会了,便装病卧床不起,实则半夜偷偷钻进了棺材里,等着戴公子到来,这一次,他堵对了。
怀恩没想到沈义斐会有如此举动,这案痴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居然连妻子的葬礼都用来查案了。憋在棺材里和死人共枕整整一天,不能动弹,即使有透气的小孔,也绝非寻常人能受得了的,原来沈家人不仅仅有太后沈今竹这样的牛人,这沈义斐又何尝不是!
沈义斐说道:“麻烦公公把棺材板全部打开吧,我从棺材尾部爬出来,免得伤了拙荆的遗体。”
第243章 老情人挥泪祈来生,小内侍攀高忙钻营
原本一场缠绵悱恻的临终告白,在沈义斐非人的洞察力和强大的耐力作用下,气氛瞬间变成了悬疑。
看见沈义斐躺在王氏身边的瞬间,怀恩起了杀机,可真当随从们亮起了兵器,他却阻止了。沈义斐是太后的大堂哥,东厂如今归怀义管辖,杀了沈义斐,太后肯定不会容许自家亲人死的不明不白,万一被怀义查出来怎么办?
怀恩以前隐藏身份,是出于保护王氏考虑,如今王氏已死,沈家女当太后掌握皇权,他没有必要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而冒险杀死太后的大堂哥。
沈义斐小心翼翼的从棺材尾部爬出来,还不忘理了理王氏有些褶皱的裙摆,烛光下,王氏面色僵白,好像涂了一层白蜡似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拿着一柄玉如意,眼皮上盖着两片晶石。
怀恩看着王氏的遗容,不禁潸然落泪。沈义斐在一旁静默不语,过了一会,怀恩止了泪,将一支娟纱堆成玉簪花别在王氏的发髻上,说道:“她最喜欢玉簪花。”
沈义斐依旧沉默,他并不知道王氏的嗜好,王氏对他的内心也一无所知,王氏说的对,若有来世,还是不要做夫妻,更不要重逢了,这段无爱的婚姻,他们明明都是无辜的,但是却又互相亏欠。
王氏和怀恩之间的真情是那么的绝望,即使阴阳两隔了,也能感受到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情,使得沈义斐心中完全没有往昔“破案”后的那种成就感,也没有心结打开的轻松之感,他说道:“公公,此事你我都不愿宣扬出去,你知我知,请公公相信我。”
怀恩此时看着王氏的遗容,还有些恍惚。他相信沈义斐会保密,毕竟还有和王氏生的满堂儿孙在,沈义斐要顾及的比自己多。
怀恩说道:“那就请沈大人就当今晚是梦一场。”
沈义斐走向灵堂门口,行了几步,又转头说道:“公公到底还是来了,王氏她一片深情,终究没有错付。”
门关上了,怀恩再次对着棺材落泪,天蒙蒙亮时,蜡烛成灰泪始干。王氏的火化仪式上,怀恩扮作老僧,和一群和尚念着《往生经》超度,如有来世,你我再续前缘,再无遗憾,可好?
京城,春闱已经发榜了,皇宫举行琼林宴,招待新科进士们,宴会散后,照例是骑白马游街等庆祝活动。小皇帝自称身体不适,没有出席今日的琼林宴,交由王阁老调养了,太医们忙过来请脉,没号出个所以然来,偏偏皇上叫嚷着肚子疼、脑壳疼,太医们判断皇帝想要托病休息,便开了一副太平方子煎药吃着。
小皇帝是装病,将汤药全都顺着窗户倒出去了。他心中气难平,因那日殿试上,他想圈定的状元、榜眼、探花和几位阁老们的意见相左,说他看中的那个进士是夸夸其谈,口才了得,策论谈不上出类拔萃,如何能当状元?他着急了,说道状元都是皇上钦点的,朕还是不是皇上?阁老们忙说他是被此人蒙蔽了双眼,争执不下时,是太后出面定了人选。他看中的那个进士成了三甲的同进士。
那时候太后罕见的微怒,一语定乾坤,小皇帝不敢再说什么了,心里到底意难平,琼林宴便称病不去。“皇上,大公主来看您了。”小内侍快步跑进来说道。
小皇帝忙跑到床上去,盖上了被子。珍儿进来了,说道:“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有你最喜欢吃的几样点心,快起来吃点吧。”
小皇帝故作无力摇头说道:“放着吧,朕没有胃口。”
大公主端来一盘桂花糕,边吃边说道:“那我吃,你看着。”大公主晓得弟弟在装病,她也是故意来瞧他,在他面前大吃特吃,以报那天夺兔之仇。
大公主终于心满意足的走了,留下一地点心渣渣,小皇帝蹭地坐起来,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心里空落落的,太医叮嘱说吃药的这几日最好不要碰甜食,御膳房便没有送小点心了。这时小内侍走了进来,从怀里打开一个油纸包,将里头已经碎了一半的绿豆酥放在盘子上。
品相太差了,看着就没有食欲,小皇帝不耐烦的说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街头做的都比这好看,快端走。”
小内侍就是那天怂恿他去骑马踏青的,他嘘了一声,低声说道:“皇上,奴婢是冒了好大的风险才弄到手的,您好歹尝一尝,肯定喜欢。”
罢了罢了,且先尝尝味,小皇帝拣了一块较为完整的放在嘴里,味道果然比较特别,入口即化,但是没有甜腻之感,细细品来,居然还有一丝桂花的香气呢——这个滋味好熟悉,好像以前吃过似的。
小皇帝连吃了五块才罢,问小内侍:“这是谁做的?和平日御膳房送来的都不一样。”
小内侍四顾无人,扑通跪地,说道:“奴婢该死,奴婢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违反了宫规,还请皇上赎罪。”
小皇帝不明所以,问道:“你借用了其他内侍的腰牌出宫在集市上买的?不要紧,大公主和太后她们有时候也会派人去外头买时兴的吃食,这是那一家新出的点心?”
小内侍低声说道:“是——是冷宫的肖庶人做的。”
难怪味道那么特别和熟悉,小皇帝隐约记得儿时生母时常做些小点心给他吃,最爱的就是绿豆糕了,绿豆是事先泡发,一个个的剥去表皮,蒸煮成绿豆沙,所以口感才会如此柔软细腻,入口即化,往绿豆沙里头拌上桂花蜜汁,而非白糖,吃起来就不甜腻,有一种桂花清香。这是肖庶人最拿手的一道点心。
这个内侍叫做兰桂,十六七岁的年纪,很懂得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得到近身伺候小皇帝的机会,便极力想法子讨好,想要某个前程,作为内侍,首先要把皇上伺候高兴了,才能谈得上信任。小皇帝已经八岁,再过八年,便大婚理政,到时候说不定能谋一个司礼监的位置,阉人又怎么了?且看现在的怀恩和怀义两位公公的地位,连内阁大臣在他们都不敢摆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