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似乎猜出钱阁老所想,说道:“钱阁老,大明赋税最大的一块来自哪里?”
钱阁老说道:“来自商税,自从海禁之后,这几年牙税还有海关的税收增长最快,大明水师重建的银子几乎都来自海关的各种税收。”
沈今竹说道:“哀家看过这几年的户部文书,大明并非白银出产国,但是大宗货物买卖主要是用白银交易,一条鞭法也将农业赋税全部改为交白银;而自从开海禁之后,我们的货物很受欢迎,大量的白银流入大明,国库也为之充裕起来。农民赋税已经不轻了,百姓有田地垦种,能吃饱肚子,时局才会稳定。所以若要开源,不能从农民那里动手,况且前几年英宗为了推行红薯的种植,下令免除新开垦的红薯地的赋税,红薯年年丰收,已经成为最便宜的粮食。倘若贸然加赋,农民会大量减少红薯种植,以改种收益高的庄稼以交赋税,一旦遭遇灾年,没有红薯救济,他们就又要饿肚子了,饥饿会爆发民变、会滋生瘟疫,强行加收的赋税很快就又填进去平乱赈灾了,乃杀鸡取卵之举,有祸国之患,不可取。”
“所以从这几年时机情况来看,最有效、最现实的办法,还是要从海上贸易做文章。从海澄县成功解禁开始,海上贸易慢慢解禁,天津、广州还有杭州三个城市也开始了自由贸易。这是不够的,南直隶的松江府、泉州府等经济重镇从明年起必须要陆续开放了,只要这样我们才能有源源不断的银两来进行大明水师的重建,才能有力量对抗比无敌舰队更强大的敌人。”
王阁老说道:“太后言之有理,可是这样一来,沿海的十来个大海港几乎全部开禁,实际上就是在全面解除海禁,沿海一带势必会繁华更甚,聚集四海来宾,但是奸细斥候,甚至倭寇等万一卷土重来,岂不是事与愿违?”
沈今竹冷冷说道:“以前海禁最严厉的时候,就是倭寇闹的最凶之时,十倭九寇,绝大部分都是走私的海商、失业的游民、失去土地的大明百姓,真正有几个是日本浪人?事实已经证明了,海禁禁锢的是我们自己,你关上门就不会被贼惦记了?哀家亲自去过日本国,德川幕府是我们的盟友,倭寇之乱能从源头上解决。海禁解除之后,每年都有几百万两白银流入大明,当我们的金银储备足够多时,哀家还会考虑重新发行大明宝钞,以摆脱对白银的依赖。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要一步步的来,但是只要方向走对了,都会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没得已经到了目标,却又瑟缩回去的道理,否则以前的道路不就白走了?开海禁从庆丰朝就开始了,历经安泰、景隆三朝、明年就是长兴一年,是时候开始全面解禁了。”
一场海战已经无法避免,目前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在座的大臣都同意了太后的决定。沈今竹最后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英国人是如何打败无敌舰队的?他们的将军是谁?他们的战术是什么?他们有什么优势?他们的缺陷是什么?我们派出斥候打听清楚。无敌舰队失败,西班牙开始没落,哈布斯家族王室腐朽不堪,他们将大航海赚的收益基本都用来享乐,我们也可以将他们的船长和指挥官收买过来,帮助我们将来打英国人。”
王阁老忙大声质问道:“太后以敌为友!意欲何为?!东海之变,大明水师血染大海,吾皇被迫南下垂钓,此等惨烈,太后却要自作主张,和红毛番握手言和?”
崔阁老不畏首辅大人的咄咄逼人,出言相护,说道:“王阁老此言差矣!太后何时说过要和红毛番做朋友?利用红毛番打英国人罢了!昔日西北边关危机,王阁老力谏借用蒙古人瓦剌部落的兵马来对抗鞑靼人,边关才再次安宁,试问王阁老您意欲何为?您难道是瓦剌人的奸细不成?”
王阁老大声叫道:“你血口喷人!通敌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老夫岂容你污蔑,赶紧向本官道歉!”
崔阁老最擅长撕x了,他挺起胸膛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阁老严于律人,却宽于律己,吾等不服!”
怀恩点头说道:“王阁老,您向来德高望重,不过刚才确实在太后面前失言了。”
厂公怀义说道:“王阁老一片忠心,通敌是万万不能的,我们东厂可都不是吃闲饭的哦,崔阁老方才言重了。”怀义这话明地里是挺王阁老,暗地里却又一股子威胁的味道,听得王阁老心头一凉:东厂一直在监视我?
崔阁老说道:“太后是一国之母,垂帘听政,地位尊崇,王阁老都没向太后道歉,我为何要向一个不尊上的狂徒致歉?”
在场的大臣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王阁老说话,王阁老只得跪地道歉,沈今竹说道:“罚你半年俸禄,上表陈罪,可服?”沈今竹若是皇帝,王阁老刚才就是欺君罔上之罪了,这个处罚并不算轻。王阁老仗着资历,屡屡给沈今竹制造各种麻烦,今天只是随便敲打一下而已,如果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她的尊严,那就不要怪她使出狠手了。
王阁老称服,沈今竹抬了抬手,要他起来,说道:“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东海之变,海禁解除,我们税银的主要增长来源变了,民间和国库的白银都来自海外。敌人也变了,不能总是把目光定在九边等陆地防线上。海上的强盗更加可怕,一个小小岛国,和南直隶的疆域差不多大小,却有强大的海军称霸全世界,我们若再不醒悟过来,海洋被他们控制住,我们总有一天也会被蚕食。世上那么多国家,借力打力是常有的事情,盟友和敌人的身份也总是互相转换,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难道我们要漠视台湾一直被荷兰人占着吗?不,但是我们目前需要荷兰这个盟友,就像我们需要借鉴西班牙的海军力量一样……”
冬日的这一次会议上的决定,影响了后世的力量格局。内阁和太后都一致同意的事情很快就得以推行了,松江府等开放海禁的城市一片沸腾,在隆冬季节就开始扩建港口,准备长兴一年正式解禁。天津卫的两个宝船厂同时开始兴建,甚至等不得造厂,就开始先造船了。
长兴一年,春暖花开,北大年使团带着厚礼姗姗来迟,这次由阿育女王亲自带着使团,随行的有她的大公主阿念(就是庆丰帝的私生女),还有一位带着眼罩、独眼的大胡子将军。
第223章 沈今竹舌战王阁老,紫藤架枫竹再聚首(二)
鉴于阿育女王和自己公公特殊的关系和交情,沈今竹大宴远道而来的宾客。面前的这位阿念公主,眉眼之间和以前的庆丰帝好有几处相似,阿育女王低声说道:“殿下,我可不可以带着阿念去拜祭一下她的生父?”
沈今竹是仅有的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她悄声道:“公主知道吗?”
阿育女王摇头道:“她不知道——王夫林道乾从来没说破,他心里很清楚,对阿念一直很宠爱。我和他的长子已经夭折了,阿念是我们的长女,她将来会接替我,成为北大年的女王。”
如此一来,林道乾明知头上的帽子绿油油的,也要认下阿念这个唯一的继承人。藩国的国王基本都封了亲王,沈今竹当即就下了懿旨,命鸿胪寺陪同阿育女王用亲王的身份带着女儿去香山皇陵拜祭。阿育带着女儿跪谢,她很清楚自己丈夫的野心,倘若女儿没有大明皇室的血统,将来她百年之后,林道乾肯定会抢了阿念的王位,她执意带着女儿远渡重洋拜祭老情人的坟墓,也是希望得到继任者对女儿的支持,使得林道乾不敢轻举妄动。
沈今竹很理解阿育女王的心思,政治婚姻中,利益才是主体,千万不能动真情,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也带着女儿努力维护着权柄,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唯有牢牢掌控皇权,才能保护自己和女儿,以及她在乎的亲友家人,还有——
沈今竹眼角的余光看着坐在不起眼角落的独眼大胡子武将,思绪已经飞去了很远的地方,乘着母亲不注意,胖嘟嘟的大公主珍儿挪动着小胖腿跑到络腮胡子武将面前,好奇的看着高大的男人,指着他用黑色眼罩罩住的左眼,奶声奶气的问道:“你的眼睛疼不疼?”
武将身体一僵,女官追赶过来了,忙拉着珍儿离开,说道:“对不住了,我们公主还小,不懂事。”
武将低沉的嗓音还挺好听的,说道:“无妨,公主殿下,微臣的眼睛不疼,不信你瞧——”武将将左眼上的眼罩取下来,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子。
“原来你是装瞎啊,为什么呢?”珍儿问道,暗想这个人长的挺好看,就是大胡子太凶了。
武将说道:“因为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总是睁着双眼看清那些痛苦,内心会被痛苦麻痹,变得颓废堕落,自怨自艾,所以要学会睁一眼、闭一眼,甚至有时候要装瞎,什么都看不见,以度过痛苦的时光。”
“这样啊!”珍儿似懂非懂,想了想,说道:“可是我的母后说,哪怕敌人面目再可憎,也要睁大眼睛,看着敌人下一步如何行动,倘若因为害怕而闭着眼睛,其实就已经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