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太突然,不好消化,众人被噎了一下,都停了筷子,只有沈今竹继续吃着腊肉炒土豆干,见众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自己身上,她清咳一声,说道:“顺王无事。”众人又低头继续吃饭了。
寂然饭毕,沈今竹在院子井口边洗碗,沈二爷踩着木屐走过来,低声说道:“东宫无主,国本动摇,朝中形势如何?”
沈今竹用枯干的丝瓜瓤擦洗着碗筷,说道:“人心浮动,请立国本,八竿子打不着的宗室也跟着摇旗呐喊,想要自家的孩子入主东宫。”
沈二爷愤愤道:“崇信郡王才是正统,那些人都是痴心妄想。”
沈今竹讽刺一笑,说道:“但是谁都知道皇上最不想立的就是崇信郡王啊,所以现在那些宗室都挤破了脑袋,想要入主东宫,皇权诱人,只要有一丝希望,谁都想孤注一掷试一试。皇上自然是想自己的孩子继承,尽力往后拖延,不过他身体不好,从正月开始就一直各种病痛。”
沈二爷心里明镜似的,说道:“那崇信郡王那边要小心了,现在几乎整个宗室都想他死。”
沈今竹问道:“王县令的态度如何?”
沈二爷说道:“同情崇信王,一直埋怨黑山县县令无能,至今都不能把崇信郡王从黑风寨迎回来。不过崇信郡王的藩地又不在白山县,他也爱莫能助,否则被人扣一个私通藩王的帽子,他朝中无人照应,一个小小举人,发声也无人听见。”
沈今竹叹道:“王县令是个好人啊,这个冬天幸亏有他照看着,否则以您的身体,如何能熬过冬天巡视草料场呢,这里的冬天太冷了。您寻机会和王县令透个口风,如今天气变暖和,道路解了封冻,暗示他赶紧将老母妻小送回山东老家吧。”
沈二爷猛地一惊,说道:“你是说——”
沈今竹从井里提了一桶水,将丝瓜瓤洗净的碗筷又冲洗了一遍,淡淡说道:“春天到了,冰雪铸就的城墙消失不见,里面的人能出去,外头的人当然能进来,现在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啊,皇上势必要将崇信王和我除之而后快,这一次是不惜一切代价,大战无可避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能走出几个是几个吧。”
沈二爷默然,负手看天,一阵春雷响起,此刻天象呈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了。过了几日,王县令说老母思恋故土,想回家瞧瞧,妻儿孙子也是九年没回家,要回去祭祖,便将家眷都送走了,学生回老家,沈二爷自然失业了,回到草料场当差,好在最难熬的冬天已经过去,这份差事还能担当的住。
山林桃花盛开那日,沈家住的鬼屋被百余名重甲骑兵团团围住,冷冰冰的长矛直指这座石头小院,颇有些大象踩蚂蚁的喜剧效果。王县令闻讯带着铺头衙役们赶来,半旧的官服在这群盔甲鲜明的将士下显得晦暗,王县令看着十来名士兵冲开了院门进屋子搜检,徒劳的拦在残破的院门前大声说道:“这是白山县管辖之地,这户人家并非军户,你们怎么可以擅闯民宅?!”
首领林同知置若罔闻,冷冷的看着厨房上头的炊烟,灶火未熄,人应该没走远。手下举起了一个腰牌在王县令眼前晃了晃,说道:“这一家人流放在此,你有看管之责,灶火未熄,人跑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张贴告示,将这家人捉拿归案!”
京城来的锦衣卫!来头真大!王县令也看见了炊烟,心下稍定,辩解说道:“各位京城来的军爷,我们东北寒冷,冬天和早春都要烧炕暖和的,灶火从来不熄。春天到了,举家都要忙碌,没有人闲在家里,男的在草料场巡视,女人去集市买柴米油盐,儿女要么打猎,要么去开垦一块空地种些庄稼,此地生存颇为不容易。不信您看看周围的邻居,有谁在懒在炕头上睡觉的?懒人都在冬天冻饿死了!所以这家人并没有逃跑,您要找他们问话,等到晚间这家人回来了,我会叫衙役们带他们去见各位军爷。”
王县令的话并没有啥用处,搜检的士兵连腌酸菜的缸子都用刺刀试探过了,依旧没有沈家人的影子。一个鬓发散乱的妇人被拖到了院子里跪下,士兵说道:“同知大人,此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草垛后面,行迹十分可疑,或许是逃犯同党!”
妇人正是曾经和沈文竹开撕的猎户家的小娘子花嫂子,受了惊吓,只晓得哭泣求饶,林县令生怕百姓这伙人胡乱杀了,忙解释说道:“这个愚妇人是村里的泼妇,最喜欢传闲话,说是非,她没有胆子和逃犯串通的。”
林同知使了个眼色,手下刷的一下亮出了大刀,架在花嫂子脖子上,吼道:“你最后一次看见这家人是什么时候?从实招来!”
花嫂子哭哭啼啼的说道:“我——民妇和这家人势不两立,怎么会是帮凶呢,这家老婆娘勾引我汉子,小泼妇敢和我对骂,真是不知死活,我巴不得他们倒霉呢。昨晚他家还亮着灯,我瞧见当家的从草料场回来,还提着一条大鲤鱼,晚间他们家飘出了鱼香味,糖醋味的,老婆娘的手艺还不赖,勾的我汉子也嚷嚷要吃——”
啪!士兵一巴掌扇过去,“扯什么鱼,说重点!”
人们紧张就容易语无伦次,花嫂子结结巴巴说道:“我汉子——不,昨晚我和汉子都上炕了,听见外头有马车响,我悄悄开了窗户看,沈家那个沈夜叉骑在马上,后面有一辆马车,赶车的人带着斗笠,看不清相貌,不过那马车我认识,车头挂着一个狼的骷髅头,是县里黑屠夫家里的马车。我和家里汉子说,沈家姐妹真不要脸,小泼妇勾引黑屠夫的儿子,天天都有不要钱的肉吃,大夜叉看中了黑屠夫的银子和铺面,要去给人家做续弦。姐妹俩嫁父子俩,以后是叫姐姐妹妹呢,还是叫婆婆媳妇,真是笑话,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沈家人,本想今日把这桩丑事传出去,看这沈家人还敢不敢说自己是正经人。”
这时一个探子狂奔而来,下马说道:“大人!草料场说今早沈二爷并没有到,以为他是病了。”
王县令赶紧说道:“对对对,此人是读书人,身子弱,肯定是病了,举家连夜送到药馆瞧病——啊!”
林同知举起弓箭,将王县令一箭穿喉,县衙铺头衙役们大惊,赶紧拔刀还击,不过为时已晚,百余个武士齐射而去,都被扎成了刺猬,鬼宅瞬间血流成河,花嫂子吓得呆住了,林同知说道:“这个女人和沈家有口舌之争,拔去她的舌头扔到井里,布置成私仇的样子。对外说沈家人为了逃出流放之地,勾结黑风寨匪类,王县令和铺头等人闻讯过来阻止,反被沈家和匪类所杀,英勇殉国,花嫂子因有旧仇,也被残忍虐杀复仇。在东北全境张贴告示,通缉黑风寨匪类和沈家人,勿论生死,只要人头,赏百金,封百户。”
第192章 山雨欲来烈风满楼,旧主仆隔空斗心术(二)
血染沈家宅,这个住过各种流放犯人的宅子成了白山县最出名的鬼宅,连父母官王县令都丧命于此,新县令迟迟不到,衙门主薄暂代县令之职,传说半夜时鬼宅水井旁边有女鬼哭泣,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撞见了无舌女鬼,要拔了自己的舌头装在她嘴里呢。花嫂子生前就是出名的长舌妇,做鬼反而没有舌头,晚上经过鬼宅的人都不敢说话或者打哈欠,就怕女鬼跳出来拔舌头。
鬼宅传说很快飘到了黑山县,沈家一家五口人的小相都张贴墙壁上,每个人的人头都是黄金百两,沈今竹最贵,足足两百两。黑风寨里,沈今竹看着撕下来的小相,不由得笑道:“这画师该打,把我画丑了。倒是我弟弟画的挺传神,这小脸绷的,像一头狼似的。”
朱思炫面有忧色,“伯父他们去了那里?在寨子里没见过他们。”
沈今竹说道:“你放心吧,他们去了很安全的地方。如今林同知对我们下了格杀令,一点机会都不给,流放隐忍失去了作用,保命要紧,有黑屠夫他们护送着,他们已经远走高飞了。”
黑屠夫父子两个带着人保护沈今竹的家眷撤离,瞎先生等人跟着沈今竹来到了黑风寨和朱思炫会和。但是林同知捏造的消息是沈家畏罪潜逃,全部都躲在黑风寨,所以对于外头的那些人而言,沈家就是会移动的六百两黄金,这座金山比藏宝图要靠谱多了,何况林同知还许诺说会封百户,吃军饷呢。
这一招非常狠毒,直接勾起了人性的贪欲,在这种地方,为了十两银子动刀枪的都不算罕见,何况是百金之巨的财富!消息放出后,不仅仅是黑山县其他山头的匪类开始派出探子前往黑风寨,就连黑风寨的自己人兄弟们也人心浮动,互相打听寨子里是否住进了沈家人。整个黑山县,不,是整个东北,无论黑道白道,都在盯着悬赏告示馋涎欲滴。
沈今竹一直沾着胡子和假喉结扮作男人,她很庆幸自己那晚果断将家人先送走,没有跟着自己赴险来到黑风寨,隐藏一个人容易,一家老老少少的就难多了。朱思炫看着案几上的一小摞悬赏告示,心中大急,说道:“表姨,我们撕下了这些,第二天县城又贴满了告示,昨日周寨主还处决了一个叛变的金刚,百密一疏,困在黑风寨始终不是办法。我不能擅离封地,否则就是谋反。表姨,你不要管我了,赶紧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