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十五年,冬,乌衣巷沈家。
闺房中,银霜炭散发的光和热,驱赶着寒冷,沈韵竹提笔给二叔父写信,裙边的纸篓已经堆着浅浅一层揉成小团的纸球,信写到一半,她抿了抿嘴唇,再次将信纸揉捏成球。
祖母沈老太太今早叮嘱她快点写信给二叔父,早日给四妹妹沈今竹定下亲事,可是人都失踪三年了,毫无音讯,恐怕凶多吉少,和谁定亲?结冥婚吗?
这三年来,沈韵竹一直保守着一个秘密,在乌衣巷的沈家,这个秘密只有她一人知晓,担心走漏风声,祖母听了受不住中风倒地,所以连当家主母沈大少奶奶王氏都不知道。
三年前的中秋节,沈今竹正欲陪着祖母去中秋宴,被司礼监掌印太监怀安的人叫去了瞻园,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被临安长公主接去了,临安长公主府失火,祖母慌忙派人去打听消息,得知四妹妹和汪福海一家去牛首山打猎,过了七天,沈佩兰派人将沈韵竹接到了瞻园说话,沈佩兰眼睛都哭肿了,沈韵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伤痕累累的表弟徐柏则自责的说出了一个秘密——庆丰帝白龙鱼服下江南去海宁观潮,沈今竹伴驾左右,三千海盗袭击海宁,沈今竹坠崖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佩兰声音已经苦哑了,说道:“贤侄女,这件事只有当时在场的几个人知晓,你要保守秘密,千万别让老太太知道了,以前今竹在你三叔的拂柳山庄失踪,老人家中风倒地,吴太医再三叮嘱过,以后莫要大喜大悲,刺激她老人家了。”
沈韵竹慌了神,问道:“四妹妹虽然暂住在瞻园,可是逢年过节都要回乌衣巷的,眼瞅着就是九月九重阳节,又是一家团聚的日子,老太太不见四妹妹,我如何搪塞?”
沈佩兰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在淑妃娘娘有孕这件事上做文章了,宫里很快就有懿旨下来,宣我和柏儿,还有今竹三人进京探望淑妃娘娘,我是留在宫中陪淑妃娘娘待产的,估计明年秋才能回来。等到了京里,我就把实情告诉你二叔二嫂,叫他们装作今竹在京城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样子,老太太也知道,孩子终究和父母住在一起好些。今竹从小就学着你二叔写飞白体,父女两个的字迹本有些相似,我把她练的字都带进京城,叫你二叔临摹今竹的字迹,每月给老太太写信,无论如何都要先瞒着她老人家,横竖——”
沈佩兰擦了几滴眼泪,哽咽道:“横竖老太太记性越来越差了,吴太医说过,慢慢的老太太忘记自己的亲人,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老人家总有一天会忘记今竹这个孙女的,就让老太太平静一些去吧,别到死都不瞑目,还惦记着今竹啊。”
就这样过了三年,京城的二叔临摹今竹的飞白体,每月都有信件过来,沈老太太每次都看的很仔细,而且每封信都保存在书房里,闲时翻来覆去的看,时常欣慰的对着沈韵竹感叹:“毕竟是亲父女,那有隔夜仇呢,她如今在京城过的很好,你二叔时常带她出去玩耍,冬天还在什么什刹海戏冰,她说在冰上滑行,就像飞似的,京里的冰层足足有城墙那么厚,不用担心掉进冰窟窿里。你二叔真是越大越活回去了,带着亲闺女去戏冰,也不担心摔坏了。”
又打开另一封信,说道:“你四妹妹说,她这月进宫,淑妃娘娘和大公主留她在宫里小住了几日,小公主在学走路,已经可以放手自己走几步了,淑妃娘娘说,小公主长的很像今竹小时候,呵呵,韵竹啊,你还记得四妹妹小时候长什么样嘛?”
沈韵竹已经可以应付自如了,捂嘴笑道:“当然记得了,是个肥嘟嘟的小胖子嘛,整天上房揭瓦坐不住,祖母经常说,别是个小子投错胎了吧。”
沈老太太拍手笑道:“可不是嘛,如今大了,出落的可好看呢,你别怪我偏心啊,你们这几个竹啊,你四妹妹生的最好。”
沈韵竹佯怒道:“祖母偏心,我不依的。每年二叔都会给今竹妹妹画几张像寄过来,他是亲爹嘛,爹爹画亲闺女,当然是往好看的画,脸上的麻子,嘴上的黑痣都不画上去的。”
沈老太太伸出食指点了一记孙女的额头,笑道:“你这张油嘴,倒越来越像你四妹妹了。今竹自小就生的白净,小瓷人儿似的,怎么可能有麻子黑痣,你说的是媒婆吧。”
祖孙两人在一起说笑,沈韵竹已经二十三了,成了彻彻底底的老姑娘,这些年相亲说亲,一直没有中意的,她不愿意将就,沈老太太也不愿意孙女将就。前夫白灏两年前春闱高中了二榜进士,想要再次求娶,大哥沈义然有心撮合此事,但沈韵竹誓不回头,只得作罢,如今青年进士白灏依旧是炙手可热的单身汉,而沈韵竹心里早就疲沓了,好在她心胸宽阔,从不自怨自艾,日子过的还算舒坦。
正说着话呢,大哥沈义然前来给沈老太太请安,说今日要出门访友,晚饭不用等他一起吃了。沈老太太含笑点头,叮嘱他外头疼,穿上大毛的衣服,马车上也拢上炭火,别冻着了。沈家二少爷沈义然三年前秋闱中了举,次年和白灏一起参加春闱,白灏中了进士,沈义然落榜,回到国子监继续苦读,明年再战春闱。到了腊月,国子监放了假,他回乌衣巷预备过年。
沈义然出了门,沈老太天拉着沈韵竹的手,低声问道:“刚才和我说话的是谁?我知道他是我孙子,瞧着也面熟,就是叫不出名字来,我怕他难过,就没当面问他,叮嘱他多穿衣服,寒暄了几句,愣是想不起来了。”
沈老太太出现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越是记性不好的人,就越怕人家说她健忘,有时不记得对方是谁,也装作知道的样子和人家瞎聊,她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这三年就很少见外人了,有时候必须要出面应付亲戚朋友,沈韵竹寸步不离她身边,悄声解释给她听——然并卵,有时候沈老太太连沈韵竹都会忘记。
今年瞻园魏国公太夫人大寿,沈老太太去赴寿宴,沈韵竹陪坐看戏,给祖母布些干果点心吃,沈老太太吃着盐焗花生果,笑着对沈韵竹问道:“你是谁家的姑娘?怪好模样的,还知道我喜欢吃这个。在家里啊,我二孙女都不让我吃这个,说是怕上火。”
您的二孙女就是我啊!沈韵竹无可奈何的配合说道:“我姓徐,是瞻园的姑娘。”
沈老太太又笑着对魏国公太夫人说道:“亲家好福气,孙女个个模样性子都好。”
魏国公太夫人李氏是历经沧桑、沉着冷静的人,见沈韵竹对自己猛使眼色,立刻明白过来,还从善如流的玩笑道:“亲家既然喜欢,就带她回乌衣巷玩几日。”
沈老太太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问道:“乌衣巷?那是什么地方?”
太夫人和沈韵竹一阵哄劝,好容易把话圆过去,沈老太太在瞻园歇了午觉醒来,才恢复如常。可是沈老太太的记忆便的再糟糕,她始终记得三年都没见的沈今竹是谁,每到月底,嘴里总是念叨着:“四丫头的信怎么还没到呢?会不会是犯懒不肯写了?还是驿站在路上耽误了?”
沈韵竹觉得,恐怕老太太忘记自己是谁,都不会忘了四妹妹,这可如何是好呢?四妹妹如果还在,今年秋天就满十五了,早就该说亲事了,京城那么多青年才俊,比金陵更盛一筹,若说挑不到合适的,也说不过去啊。
而且二叔收到信,为难的同时,应该也更难过了,每月都要临摹失踪女儿的语气和笔迹给老太太写信,虚构日常生活细节、写一些京中的见闻,而且每年两次给想象中慢慢长大的女儿画肖像,以哄骗有失忆症的老太太。对于一个父亲来说,也太虐心了,如今又要面临说亲这个难题,哪怕这三年已经慢慢接受了四妹妹失踪的事件,沈韵竹也觉得不好下笔写信。
正心烦意乱呢,外头丫鬟来报,说大少奶奶王氏来了,沈韵竹忙放下笔纸预备去客堂见大嫂,走了几步,回头指着废纸篓说道:“现在就烧了,不要随便扔掉。”
“是。”丫鬟应下。
沈韵竹换上笑道,说道:“大嫂来了,天气冷,待会外头恐怕还要下雪呢,有什么事情吩咐下人来叫我过去就是了,劳烦大嫂跑一趟。”
大少奶奶王氏已经快四十了,以前身子很差,隔三差五的病着,瘦的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管家大权就在沈韵竹手里,那时沈韵竹看大嫂沉疴已久,以为活不长了,悄悄命人把棺木和孝衣都备好了,冲一冲。可是三年前突然病愈,人也精神了,脸上慢慢有了些肉,渐渐红润起来,休养了一年,身子康健如昨。沈韵竹识相的将管家大权交还给了王氏,安心打理自己的嫁妆、陪伴在祖母沈老太太身边,隐瞒着沈今竹失踪的秘密。
沈韵竹命人上茶,“就用前日刚扫下的梅花上的雪水冲泡。”
王氏笑道:“妹妹客气了,我喝什么都成的,这梅花雪水你不是还要埋在梅树跟下,等到夏天才取出来喝嘛。”
沈韵竹说道:“横竖我整日也无事,等下了大雪再去扫一罐就是了。其实这个雪水雨水什么的,不过是无聊时候的消遣,正经冲茶,还是新鲜的泉水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