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沈今竹午睡醒来,沈老太太又问道:“你爹爹来信了?他说什么了?”
沈今竹当然不敢说实话,瞎编道:“问您身体如何,家中如何而已,我都说好,一切都还好。”
“写的好。”沈老太太说道:“要你爹爹安心在京城做官,不用担心我,我身体好着呢,今年都没吃过药。不过有件事你现在就写信问问他,就是韵竹现在二十了还待字闺中,要他帮忙打听打听京城有没有合适的子弟可以匹配的,今科秋闱中举的新举人、明年春闱的青年进士都可以考虑嘛,年纪稍微大些不要紧,家世也不需要多好,重要是人品好,家风开明。”
沈老太太已经忘记上个月七月七乞巧节沈今竹回来时其实已经写过类似信件了。岁月无情啊,沈今竹心里暗叹,面上却不显,依旧笑眯眯的马上铺纸磨墨说道:“好呀,我写信给爹爹,要他给二姐姐挑一个进士相公。”
沈老太太将镇纸摆好压在信笺上,笑道:“明年春闱发榜,那些未婚的青年进士都很抢手,咱们沈家未必抢得过人家。”
沈今竹说道:“韵竹姐姐这么好的人,配状元郎都使得。”
这信就在祖孙谈笑间慢慢写好了,沈今竹煞有其事的将信装进信封,用浆糊封好,说道:“明日我就把信给大嫂,要她派人送到驿站里去。”
“不急不急。”沈老太太说道:“现在是秋天,春闱还早呢。”
祖孙正说着话,外头丫鬟来报,说道:“章夫人带着少爷小姐来送中秋礼了。”
章家母子三人三年前在沈家暂住过大半年时间,章家是福建人,从元朝开始就是大海商,后来沈家弃盐从海商这门生意时,章家多有帮衬引荐。后来大明又开始海禁,章家人举家从福建迁到台湾,买通了当地官员做起私人海上贸易,后来荷兰人攻台湾,章家覆灭,章夫人母子三人逃出来,经过惊涛骇浪和倭寇打劫,历经惊险,九死一生到了金陵城投奔沈家。
沈家是有恩必报的,看到章家的信物,再听到章家母子三人的哭诉,便安排他们在家里住下,还帮助他们去应天府重新入了籍,入了金陵的黄册,过了半年,章家在金陵另买了宅院搬出去,每逢大小节日,章家母子三人都是备着厚礼来拜访沈老太太,感谢她的收留。
沈今竹虽是在瞻园常住,但节日都是回来过的,所以每次回来都能遇到章家人送礼,沈今竹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经常问章家兄妹两个在台湾的经历,还有各种发生在海商之间的传奇故事,已经各地的见闻等等,初始章家兄妹有些腼腆,也不太会说官话,所以话并不多,问一句答一句,后来慢慢熟悉了,说的就顺溜起来。
章家哥哥叫做章松,十五岁;妹妹叫做章秀,和沈今竹同龄。沈老太太和章夫人说着话,沈今竹和章松章秀兄妹在外头紫藤花架下闲聊,章秀骄傲的说道:“过了八月十五,哥哥就要去金陵国子监上学了。”
沈今竹笑道:“恭喜章大哥,今年县试刚中了秀才,此时又选了举监。”
章松有些羞涩的说道:“我能中秀才已经是万幸了,今年秋闱都没胆子报名,举监是县试前几名才有资格选上的,我能去国子监,是家里花了银子去国子监捐的例监。”
送走了章家母子,沈今竹不禁感叹道:“祖母,章松捐了例监您知道嘛。我听表哥说,咱们南直隶的例捐名额都炒到五千两一个了,章家人真有钱。真没想到,当初章家人来咱们家是只随身带着几个包袱而已,没想到这包袱里头藏了那么多家当,这三年他们买田置地,置办房舍店铺,瞧着章家母女的衣着首饰,都十分体面,章大哥天资聪颖,走了科举这套路,是想要像我们沈家的一样转换门庭吗?”
沈老太太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生意人狡兔三窟,当年章家人虽是举家迁到台湾,但是在内陆还是藏着家底的,家人到了其他地方,也能过上富足的日子。咱们沈家也一样,我们家在金陵,但在其他地方也置办了房舍产业,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走的再匆忙,也不至于一败涂地,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啊?”沈今竹还是第一次听祖母说到这些,试探着问道:“在那里啊?都是些什么产业?”
“都写在一个小册子上,传给各房的当家人,你爹爹手里就有一本,不过呢——”沈老太太表情一肃,说道:“只希望我们沈家永世都用不到那个小册子才好。”
“哼!说是传给当家人,其实就是说女儿就没有资格看对不对?”沈今竹小嘴一瘪,“像我们女儿家,一旦流落到了外头,岂不是两眼一抹黑,再无翻身之日了?”
沈老太太安慰沈今竹说道:“你比我当年幸福多了,你有父兄,有兄弟姐妹,姑姑叔叔爱护着,我以前孤木难支呢,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今日的富贵双全,你从出生起这两样都不缺啊。现在沈家开枝散叶,他们都有本事护着你,怎么可能让你流落在外头呢,别瞎想了,安心做你的千金大小姐。”
沈今竹依旧不买账,说道:“那您刚才还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呢。”
沈老太太左哄右哄都不好,只得说道:“好吧,那册子就是我和你祖父一起写的,现在我年纪大了,好多都不记得了,我叫写信给你爹爹,要他把册子给你看好不好?”
自从经历三年前被绑架一事,沈今竹一直缺乏安全感,虽说曹家和徐家已经握手言和,但是沈今竹这些年的经历得出的教训就是:一切最好靠自己,尽可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别人靠不住,要么有心无力,或者鞭长莫及。
沈今竹是个行动派,赶紧铺上信签再书一封,末了吹干墨汁装进信封时,有些迟疑——这三年来,爹爹只给她写过两封信,而她在怀义成亲那晚写的那封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回信已经发往北京去了,所以这个要看小册子的信肯定是在爹爹看到回信之后到,那时爹爹会不会气的置之不理?
哎呀,沈今竹有些懊悔自己那天太冲动了,只顾着在信中发泄不满,还用萝卜刻了个“五蕴道长”的章盖着,加上通篇都是惨不忍睹的狗爬字,也不知爹爹是否能承受。
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天回信已经发出了,今日这封也试试吧,沈今竹暗想,万一爹爹是那种宽宏大量,肚里能撑船类型的呢?不试怎么知道。
这时丫鬟拿着一个帕子过来了,说是在院里找到的,看这帕子的绣纹很是新奇,不是沈家绣房里出来的,可能是沈今竹从瞻园带过来的丢失在院里。
沈今竹拿起来白绢手帕一瞧,笑道:“这是章家母女遗失在院里的,这帕子的纹饰,我在章秀的荷包上也看过,一共是六片叶子的脉络,三片朝上,三片朝下。”
“六片叶子?”沈老太太突然一顿,想了想,说道:“给我瞧瞧。”沈今竹递过帕子,沈老太太戴上西洋眼睛仔细看了,闭上眼睛细想,喃喃道:“我以前肯定见过这个绣纹的,六片叶子好熟悉啊,好像年轻时见过的,唉,如今老糊涂了,好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真是没用啊。”
看着沈老太太有些感伤,沈今竹赶紧笑道:“祖母,您年轻的时候就和章家人要好,在他们的提携下做了海商,这个绣纹可能就是章家人家族惯用的。”
沈老太太想了想,说道:“好像就是我和你祖父做海商的时候见过这个绣纹呢,至于是不是章家的,我就记不清了。”
沈今竹说道:“是与不是,改日我去问问章家人,您不用操心啦。不过是忘记一个纹饰而已,无关紧要。”
一时到了吃晚饭时间,这顿饭乌衣巷的沈家人都团聚在一起,明日是中秋节,也是最后一天秋闱,为了让错失三年前秋闱的二少爷沈义然保持良好的应考状态,今夜的晚宴都没有上酒,诸人是以茶代酒,提前预祝沈义然今科金榜题名。两场考试后,沈义然自我感觉良好,自信满满,沈今竹笑道:“二哥哥,我和表哥给你准备了一坛二十年的状元红,就等着明天你考完最后一场再打开。那店家说只要开坛,保证香味飘出围墙去呢。”
“二十年的女儿红,肯定很烈吧。”沈老太太板着脸说道:“谁都可以喝,就今竹不准碰!那年在拂柳山庄就醉倒了,把你三叔家闹的天翻地覆,不可以再犯。”
不是说记性越来越差嘛,怎么我的丑事全都记得?沈今竹难得回来一次,有时候也犯犟,当然大部分都是刻意顺着沈老太太,说道:“知道了,明日我就喝一点甜丝丝的果子酒。”
二十岁恨嫁的沈韵竹、外号叫沈三离的沈家二小姐故意岔开话题,给今竹解围,抛出了一个轻松愉快的话题,笑道:“我一直忙着明日过节的事情,没时间和四妹妹聊天。听说你昨晚宿在临安长公主府里,我们没去过长公主府呢,那府里是什么样子的,说来听听,也让我们开开眼。”
沈今竹知道二姐姐再给自己找台阶下,于是打开话匣子,将自己在公主府的见闻娓娓道来:“……的确是有些极妙的景致,以前是皇家园林嘛,和瞻园差不多吧,就是小一多半,伺候的人好些都是以前的宫人,言谈举止和一般的奴婢不同,也有内侍公公等人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