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罢了!浮生对我而言只是炼狱,还不如此时跟随这烟波画船而去,了却此生吧!孙秀走进了人生死胡同,一时想不开了,加上歌声景致如此,更助长了他的悲戚之意,竟然打算投了秦淮河而去!
孙秀存了死志,朝着河岸码头缓缓走去,正欲翻过石栏跳河,一把大红的油纸伞遮了过来,温香软玉靠近他的怀中,轻启朱唇,正是他最熟悉的芳香,“相公,下雨了也不向店家要一把伞打着,这秋雨甚凉,若是冻坏了,两日后的秋闱如何应对?三年才一次呢,莫要错过了功名。”
“娘子?你怎么来此处——你会知道我在这里?”孙秀大惊,眼前的二八佳人俏然而立,梳着妇人头,插着素银的首饰,外头罩着一件白色羽缎大氅,杨柳眉、鹅蛋脸、悬胆鼻、樱桃小嘴微微翘起,好像有些生气,素面朝天,没有施脂粉,余三娘娘子将雨伞举到孙秀那边,自己整个身体都在秦淮烟雨中,细雨很快润湿了她的鬓发,那乌油油的鬓发就贴在她的脸颊边,像一弯新月蜷曲着,俨然就是清纯脱俗的大家闺秀,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是烟花女子!
余三娘拿着帕子欲给孙秀擦去脸上的雨水,说道:“在家等了许久不见你回来,天色晚了,又下着雨,想着早上你出门时没带伞,心下有些担心,就来寻你,想着你前日带回去的猪蹄子着实好吃,觉得你可能就在此处吧,打听着秦淮河这一带就属烟雨楼的烤卤猪蹄最好吃,便寻访过来,你果然在这里呢。相公,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歇着吧。”
孙秀别过脸去,避过了余三娘手里的帕子,余三娘一顿,而后收回帕子,眼前丈夫的面容依旧,只是表情特别的陌生,看着自己厌恶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世上最污秽的东西,也罢,悬心了两个月,做了两个月的美梦,终于到了醒来的这一天,可笑自己还心存侥幸,以为还能再瞒着丈夫一阵子呢。
余三娘喃喃道:“你——都知道了?”
孙秀呵呵冷笑道:“半开门?零碎嫁?名字都挺好听的,我老家松江华亭就没这么遮遮掩掩的,都叫做暗门子,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暗娼。你骗得我好苦,见我是乡下来的土书生,设局骗财骗感情,难怪这几日要银子要的那么勤,是另找了有钱的冤大头,想榨干我的银子、赶我走,换人当三姑爷是不是?”
一字一句如万箭穿心般,余三娘没想到自己早就千疮百孔的心居然还能感觉到羞辱和疼痛,双手脱力,罩在孙秀头上的油纸伞便倾斜而下,落在秦淮河中,孙秀见余三娘神情悲痛,两行清泪簌簌落下,心中一软,想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泪,被细雨淋的猛地回过神来,袖里拿着帕子的手攥的紧紧的,冷冷道:“你哭什么?难道是我骗了你不成?你若识相,便回去收拾我的东西,明日一早就送到隔壁我租居的小院去。你若继续昧着良心扣下我的财物,我就——我就去顺天府衙门告你们讹诈。”
“好。”听到孙秀如此说,余三娘止了泪,她反手将大氅后的兜帽拉上去戴在头上遮风拦雨,果然男人是靠不住的,真遇到什么风雨就远远避开了,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还是母亲说的对,余家女人就是始乱终弃的命,祖母那一代从金陵迁移到山东曲阜就开始做半开门的营生,三代为娼,那个正经人家瞧的上?原本以为哄住这个呆头呆脑的秀才,笼住他的心,再慢慢解释,她会有不同于祖母、母亲的未来,可如今看来,还是自己想的太天真了啊。
兜帽遮住了余三娘的悲伤,她艰难转身,不再看这两个月称为相公的男人,走了两步,孙秀突然疯癫了般扑过去从后面抱紧了余三娘,大声吼道:“难道你就这么走了吗?没有辩解、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足足耍了两个月!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何要选中我?我们夫妻两个月,你难道都是在演戏吗?你就没有一点真真中意过我?”
余三娘哭诉说道,原来她们余家姐妹原本应该就是金陵城的大家闺秀,可是从祖母那一代开始时,家族分崩离析,她们这一支遭遇大难,被族里从家谱中消去,除了姓名,驱逐出金陵城,从此改了姓名,她祖父死在监狱,祖母带着独子和两个女儿远走高飞,儿子病死在路上,祖母和两个女儿最后辗转到了山东曲阜,定居于此,一来为了维持生计,二来也是迫于当地权贵的威慑,便带着两个女儿做起了半开门的营生,这一做就是三代女人。
后来祖母和大姨相继去世,余母就带着亲生的三个女儿,还有大姨生的两个女儿继续家族的生意,去年冬天,来了一个出手阔绰的恩客,也不知那恩客和余母说了些什么,余母就突然带着女儿和侄女们千里迢迢举家来到金陵城,换马换船的,足足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在除夕之前到了金陵城,那遗贵井的三进大宅院就是恩客送给余母的,早就过了户了,房契上写的就是余母的名字。
来到金陵,以前的曲阜老主顾当然就不成了,但日子还要过下去,金陵的物价远高于山东曲阜,谋生不易,又要维持大户人家的排场和生活水平,余母便和女儿侄女们重操旧业,余母下帖子请了一些金陵专门在本院三司帮嫖贴食的混子们,要他们介绍喜欢半开门的恩客,余家三代都靠这个为生,各种床上床下的技艺世代相传,加上余家女人都生的极好,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谈吐娴雅,比大家闺秀还闺秀呢,便很快就将生意又做起来了。
余三娘某天闲来无事打秋千,被邻居孙秀瞧见了,孙秀对她一见钟情,问起余三娘姓名,余三娘以为他是普通的恩客,便羞怯的说出了名字,却被孙秀误以为是两情相悦,还傻乎乎的备了聘礼上门提亲。
余母是看惯风月的人了,她见了银子,又见孙秀是个呆傻的乡下小秀才,心想这遗贵井真是块风水宝地,隔壁就住着一只肥羊呢,这肥羊还自己跑上门来挨一刀,真是不宰白不宰了,被戳穿了也没关系,横竖这几月拜倒在她半老徐娘石榴裙的高官贵人也有几个——应天府尹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呢,即使这肥羊回过神闹起来,她也不怕。
于是便做了一个洞房的局,哄得孙秀一次又一次拿银子,横竖诈干了再换一个三女婿就是了。孙秀听了,元神如遭雷劈,他讷讷说道:“不可能的,洞房那夜,明明有落红在床,你是完璧之身,怎么可能有过其他男人?”
余三娘揩泪道:“奴家三代都做这个营生,这落红以假乱真做起来并不难。奴十四岁时,便被现在的衍圣公以一千两银子梳拢过了,之后——之后也有过十来个相熟的客人,来金陵城嫁给你之前,也有过两个客人。”
轰隆!孙秀的元神被雷劈成碎片了,好半天才重新拼凑到一起,想起自己这两月总是早出晚归,余三娘白天都是独守空房,会不会也——
余三娘说道:“你放心,我们半开门和普通青楼不同,并非人尽可夫。若是扮夫妻的,那时就真是把男人当丈夫,关闭门户守贞洁、只为一人红袖添香、甚至洗手作羹汤。”
孙秀抱着余三娘的胳膊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复几次,最终还是将余三娘紧紧抱在怀里,忿忿说道:“衍圣公是孔圣人后裔,居然——居然做出如此禽兽之事,亏得我们天下读书人还如此尊敬衍圣公。”
唉,果然是个呆傻土秀才啊,没什么见识,不用说是山东曲阜,就是金陵之地晓得这一代衍圣公荒淫贪婪的人都比比皆是,只有孙秀才把衍圣公和孔圣人相提并论。原本衍圣公是母亲的常客,母亲是打算把自己留到十五岁才接客的,十四岁那年,她去给母亲送东西,被衍圣公瞧见了,便起了梳拢之意。
余三娘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呢,我虽脏污之身,但对你是一心一意的,早就倾心于你,我——我原本是想着在你秋闱之后道出实情,你那时若不嫌弃,我便求母亲放我出来,和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我们的户籍是还是良家,并非妓家,是可以成婚的。倘若母亲不答应,我——我便要与你私奔!那怕是奔为妾,也要守在你身边一辈子,生是你孙家的人,死是你孙家的鬼!”
孙秀感动的落泪,哭道:“我怎么可能忍心见你为妾,从此在正妻面前抬不起头来,生的孩子也是庶出?你放心,既然你的户籍是良家,又生的如此好,有婚书为证,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父母他们都在老家乡下,肯定瞧不出来的,秋闱过后,你随我回华亭老家,给祖宗磕头上了族谱,以后生儿育女,往事无人提起,我们可以和普通夫妻一样携手过一辈子的。”
余三娘大喜,问道:“真的?你不嫌弃我?不介意我的过去?”
“出生在这样的家族不是你的错,被衍圣公这种衣冠禽兽看中,占了你的贞洁如何是你的错?那些男人都是你母亲安排的,你身为人子,不可违抗母命,你没有错,是他们错了。”孙秀坚定说道:“我孙秀发誓,以后不会提到你的过去,与你结为夫妻,人生短短数十年,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伴侣是我的幸运,我若抛弃这份幸运,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