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没见有人活动。看来姚家的人一般都是在后院儿里待着,遥儿一边游目四顾,一边信口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道:小子阿闲,是夫人的学生。
遥儿道:哦,原来是姚金铃的学生呀。令师闲居在此,收了许多学生么?
阿闲蹦蹦跳跳地走着,道:夫人不曾收过许多学生,只因家父公务繁忙,无暇教化小子,又与夫人交好,便把小子托付与夫人教诲。
遥儿道:哦?令尊是朝中官员么?
杜闲道:家父是修文馆直学士平仲公。
时人讳名不讳字,提到父亲的字时不必加讳。不过为表敬意,还是要加个公字。不过一般情况下,除非特别有名的人。你说字而不说名。旁人怎么可能知道你倒底是谁家的孩子。这小家伙自傲地说出父亲的表字,看来他父亲是大有名气的了。
可惜遥儿对时下有名的文人并没什么了解,不知道这平仲公就是赫赫有名的晏婴,“晏子使楚”中的晏子。这晏子恃才傲物,最是目中无人,竟肯把儿子托付于姚金铃教诲,可见他也是认可姚金铃的学问的。
只不过如今这晏子还没有使楚,还没有那么高大上!
阿闲把遥儿领进中庭院落一间清雅的客堂,向她施了一礼道:娘子请稍坐,先生方才得知娘子来意,已然开始寻找旧文集注,现在想必已经找到,小子去研墨侍奉,等碑文写罢,就给娘子送来!
遥儿一怔。这姚金铃还真是避不见人了,我持裴纨的信柬而来,她也敢如此托大?
此时,一辆翠幄清油车缓缓驶过天津桥,拐进尚善坊,恰从天宫观前经过。
老牛迈着稳稳的步子,慢悠悠地走着。车中。一个容貌清秀的男子悄悄掀开轿帘向外面看了一眼,回首道:娘子,我们快到了。
这人正是右卫中郎将田攸暨。车中还坐着一个妇人,三旬上下,穿一身淡青色白兰花的襦裙,外披一件水玉色的半臂。面如满月,眸亮眉长,却是田攸暨的夫人李氏。李氏夫人单名一个玥字。
田攸暨放下轿帘,忧心忡忡地道:田三思无缘无故邀我作甚?只怕是宴无好宴呐。
李玥轻轻攀住他的手臂,柔声道:郎君担心什么,总是自家兄长。还能害你不成?
田攸暨拍拍他的手臂,说道:玥儿,你有所不知啊。我这位堂兄。固然不会害我,也没必要害我。可是却难保不会让我帮着他去害人。
李玥抓起他的大手,在自己柔嫩的颊上轻轻摸挲了几下,轻声道:郎君一直看不惯田家人的跋扈,妾身自然是知道的。如果郎君这官实在做得辛苦,咱们就辞官不做,回老家去吧。
田攸暨苦笑道:玥儿啊,你说的容易。咱们田家因为大王而没落,也是因为大王而兴旺,成败皆系于大王一身。想做官时,由不得咱们,不想做官,同样由不得咱们呐,如果为夫辞官不做,恐怕从此再也不能见容于家族,就算回到老家,也没好日子过的。
李玥叹了口气道:妾身自然知道郎君的为人,只是不管郎君怎么做,都注定了是田家的人,与田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咱们无法摆脱,也只好虚与委蛇。相信如果真是田家之人登基之后,用到郎君的地方就少了,郎君若是不愿置身宦途,那时再想办法抽身就是。
田攸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也只好如此了。
田攸暨抚摸着李玥的手掌,柔声道:玥儿,幸好还有你陪着我,以前落魄的时候,你与我相濡与沫、不离不弃,如今更是帮我排解烦忧、夫唱妇随,田攸暨此生何幸,能得此良妻。
李玥一脸幸福地道:天下间好过妾身的女子不知凡几,哪里当得郎君如此赞誉。
田攸暨感慨地道:在田攸暨心中,娘子就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子了!
田攸暨这句话确是发自肺腑,李玥是关陇李氏旁支的闺女,也算是一个大家闺秀。田攸暨与他是从小订下的亲事,后来田七娘大权在握,对整个田氏家族实施报复,田攸暨一家发配海岛边荒。
这种情况下,谁家的姑娘还愿意跟他?可李玥却不肯悔婚,硬是说服父亲,千里迢迢把他送到田攸暨流放之地与他成亲。当时田攸暨破衣烂衫,生活十分艰难,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个因为道路难行,不得不背着包袱,弃车步行,风尘仆仆赶到他面前的姑娘时,忍不住泪流满面。
后来,田七娘萌生了称王的念头,需要在朝中各处要害位置安插绝对可靠的亲信以帮助他攫取王位,不得已开始启用田氏族人,田攸暨这才时来运转,飞黄腾达。不过这段苦难的岁月他一直没有忘记。
当年李玥长途跋涉赶到琼州时,还是一个青涩灵秀、俊俏可人的小姑娘,如今居移体,养移气,已经是一个云鬟高盘、丰腴秀润的中年妇人。田攸暨现在也有几房姿色绝佳的侍妾,年轻貌美,很会服侍人。不过他最宠爱的始终是这位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
说话间。车子已到了田三思府,田府管家开了大门,让车子直驶进去。田三思闻讯带着夫人和几位最受宠的侍妾在车马轿厅下相候。
田三思穿着一身月白底子弹墨梅花的交领轻袍,几位妻妾也都是燕居的常服,看来今日宴会并无外人。就是寻常的家宴。见了田攸暨,田三思哈哈一笑,大步迎上前来,几位妻妾也接住了李氏夫人,一通寒喧。
田攸暨来过田三思府,但他的夫人李玥却是头一回登门。唐时习俗,女眷不避外客,更何况田攸暨与田三思是堂兄弟,那是真正的自家人。所以田三思直接把田攸暨夫妇引到了后宅花厅。
穿过长廊、荷花鱼池,步上石桥。再沿石径前行。眼前豁然开朗。迎面一池粼粼。岸边垂柳,水面空阔。池水当中一座小亭,曲桥高架水上,极是清幽雅致。
田三思笑道:来来来,攸暨啊中,酒菜早已备下了,咱们到亭中饮酒。
田攸暨不知他单独邀请自己。又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逼着自己去做。只是见他惺惺作态的样子,知道这时不宜动问,只好耐着性子陪他走上小桥。到了小亭中一声吩咐。酒菜流水般呈上来,水陆山珍毕陈,田三思便与夫人和两个侍妾殷勤地劝起酒来。
田攸暨素知田三思的性子,越是见他殷勤。心下越是不安,实在按捺不住。拐弯抹角地便问起今日宴饮的缘由,田三思哈哈笑道:攸暨勿须多虑,为兄今日唤你来,实是有一桩天大的好处与你。来来来。且饮酒,一会儿为兄再与你慢慢分说。
田攸暨满腹狐疑,只好端杯共饮。李夫人向丈夫报以温柔地一笑。轻声道:就算没有什么事,兄长相邀。聚会家宴,又有何不可呢,郎君陪兄长喝得开心些,若是有事,兄长自会告知你的。
田三思大笑:弟妹言之有理,攸暨啊,喝酒,喝酒!
田三思夫人对李夫人笑道:他们男人的事情,让他们男人自己说去,理会他们作什么,妹妹,来,咱们饮上一杯。
田夫人说着,便拈起酒壶,为李夫人斟酒。
李夫人忙道:妹妹怎当得嫂嫂斟酒,还是小妹来吧。
田三思的两个爱妾忙拉住他手臂道:夫人总归是客,就不要客气了,安坐,安坐。
田夫人提着一只锡壶,一手托着壶底,一手拈着壶柄,凑到李夫人杯前,眼睛向他微微地一瞥。
这位田夫人也是三旬左右的妇人了,头发依旧乌黑亮泽,挽了一个桃心髻,插了一支碧玉簪,余此之外,并无其它珠玉花钿,虽不奢华,却把他当家主妇的身份衬托得恰如其分,反观那两位美妾,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珠翠,但是气度就差得远了。
酒液化为一线,轻轻注满酒杯,田夫人收回目光,转而投注在那杯酒上,眸中迅速闪过一抹忱惜、无奈和内疚。
多谢嫂嫂!
李夫人双手虚捧酒杯,向田夫人谢了一声。
田夫人挤出一丝微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气。嘴里说着,轻轻撤回手去,籍着大袖的掩护,托在壶底的那只手轻轻一旋,为自己也斟满一杯,捧起杯来,对李夫人道:妹妹,请酒!
嫂嫂请!
李夫人欣然捧杯,与田三思夫人虚虚一碰,一饮而尽!
一旁与田攸暨杯筹交错的田三思看在眼中,笑眯眯地放下酒杯,对田攸暨道:攸暨,有件事,我得恭喜你呀!
田攸暨心里咯噔一下,终于说到正题了,他赶紧坐直了身子,双手扶膝,有些紧张地看着田三思。
田三思捋着胡须,缓缓地道:攸暨啊,离姜是姑母最宠爱的女儿,当初,姑母把他嫁与穆心慈,可惜那穆心慈背负天恩,蓄意谋反,公主年轻轻的就守了寡……
田攸暨听了这番开场白,有些莫名其妙,心道:听这说法,是要为离姜说媒?这事与我商谈什么?难道是……,不会吧,我那儿子今年才十九岁,而且比离姜小了一辈呢。
李夫人坐在那儿,渐渐觉得腹痛不止,还以为是吃了什么凉东西,正在强自忍耐,见丈夫投来探询的一眼,勉强向他笑笑,示意他听下去。
田三思道:离姜如此年轻,自然没有守寡的道理,姑母一直很关心离姜的婚事,只是以离姜的身份,能配得上他的人着实不多。而今么……,离姜终于相中了一个人,姑母也欣然应允了,便着我做这个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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