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属下,日前押解货物的时候中了毒,钱神医,怎么样?他这能治吗?”慕容昕道。
“师兄,你这什么货物?”他伸手拍了拍马车,“竟让人舍得用这一滴千金的销骨蚀魂散来下毒。”他嘴角缓缓扬了起来,眼睛贼贼的看着慕容昕,“倒是有一个法子。”然后他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
慕容昕瞪着他,伸手就要拍他脑袋:“跟你师兄也敢这么狮子大张口。”
少年一躲:“亲兄弟明算账,师兄你也知道,咱们碧云山出来的人,各有各的规矩,你总不能让师弟砸了自己的饭碗吧?”
司马眼眸精光一闪,垂下睫毛,宁卿眼看场面僵持,忍不住道:“救人要紧。”
“还是这位姐姐好说话。”少年嘻嘻一笑,宁卿陡然一寒,苏生的即视感。她此刻男装打扮,但是少年竟然一眼便看了出来。
“好。我答应你。”慕容昕一点头,一个侍卫捧上一个木盒,他在里面挑拣,然后取出一张银票,少年立马抢到手里,笑道:“还是师兄大方,今年真是好彩头。”他拿了银票,便翻身上马,宁卿道:“神医是何良方?”
少年嘿嘿一笑:“碧云山关西杨子贤。”
慕容面色一变,手上一鞭子直接抽了上去,这近身横斩且力道十足的一鞭直接挥向他的腰间,寻常人只怕中了这一鞭子,轻的只是滚下马来,重的怕是半条命也没了。然而鞭子挥过去,少年几乎毫无察觉一般,就在众人色变之时,他却两根指头夹住了马鞭,无辜的回头一笑:“师兄出身世家,竟然也这般没有气度。”
他松开手,拍了拍马臀:“好了,我钱一贯做事向来是不贪不取,就算是老师要动手,那也得要一味药引。”他笑眯眯的看着司马:“看他的模样,这药引还是有点棘手呢。你们且去,七日后再会。”他伸手一抛,一个药瓶扔到了宁卿手上:“这个药丸,每日一颗,午时沸水送服,可暂保无虞。”
直到他去的远了,霜风才靠过来:“王爷,这就是坊间赫赫有名的钱罐神医?”
慕容昕嗯了一声:“老师有教无类,收弟子不问出身门阀,只看资质机缘。当日,我费尽万般努力拜入门下,却是和这个守财奴同出一门。”他说这话时只是唏嘘,倒无半点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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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昕有很多老师,从一出生开始,他的母妃就为他选择了各种各样适合不适合的老师,大到君臣之道,治国经略,小到言行举止,莫不事无巨细,严格教导。
直到他十三岁,那一年围场秋狩,他按照贵妃的要求故意输给了太子,却在围场外遇见了一个真正的对手,他用尽全力,却只能及得上对手的一半,而这个对手,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饲马杂役。
无论是耐力,还是弓~弩,甚至是勇气,他都及不上这个面目模糊的小杂役。慕容昕回宫第一件事便是想法子将他要了来,然后从他的嘴里第一次听见了碧云山三个字。
这个小杂役便是司马,那时候不过九岁的孩童,他的老师,是曾经在碧云山上学过□□的一个半路弟子。
他还记得那一次,他坐在王府的大厅里,下面跪着倔强沉默的司马。
“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
“这是姓,名字呢?”
司马沉默,他只是一个蝼蚁般的仆役,因为饲马,而且姓司马,故而很多人都直接称呼他为饲马的,真正的名字反而渐渐忘了。
少年慕容没有太多等待的耐心,他抬眼看向外面阴沉沉的天空,“最近一直下雨,就叫无晴吧。”
“司马无情?”地上的少年仰起脸,看着高高王座上的男人,面无表情,“谢王爷。”这是个好名字,无情,从他从他的养父手上学会弓~弩的时候,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了。
“那日在围场,你为什么一点不怕?如果被那饿熊扑住,十个你也不够填它肚子的。”少年慕容再问,他紧紧盯着地上的少年,希望他的回答能为自己的恐惧找回一点心安理得。
“小人一无所有,也就没什么可怕的。”少年司马抬头,一双寒水般的眼睛,波澜不惊,静默,而又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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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上了马车,温热的气息用上来,连呼吸似乎都柔软了一些。
慕容昕已有决定:“阿恒,无情的毒还是得要我老师出手,方得一线生机。正好我也数年未曾见到他老人家,正好前去西关碧云山一趟——你是如何打算?”
宁卿笑了笑:“此行我便不去了。战事已定,幼今如今在北营,我想回去看他,还请王爷多行方便。”
慕容昕的余光瞟着司马,追问道:“真的不去了?”
宁卿点头:“司马将军有那位神医出手,且有王爷您的陪护,应无大碍。”
慕容昕嘴角不留痕迹的闪过一丝丝笑意:“如此,也好。司马,你说呢?”
司马敛尽锋芒:“听凭王爷安排。”
慕容昕这才将那一点小孩子般试探丢下,道:“阿恒,之前将幼今带回北营时,他的伤一直没有痊愈,我想正好趁此机会,一同将他带往江南,好好将息一番,且我的老师乃是一位可遇不可求的大隐之士,倘若你真如曾近所说,想从战功中赢得一线,到真是应当好好拜见他。良师益友一席话,胜过闭门造车十年书。”
宁卿沉吟不语。
慕容昕也不多说,只是不经意的将这位大儒的生平讲了些许。
他出身世家勋贵的弘农杨氏,字子贤,少时好学,明经博览,无不穷究,崇尚孔子的有教无类,对于门下弟子只问资质,因材施教,从不揣度评测出身,时人称之为碧云孔子杨子贤,但也因此为当时世族大家不齿,在门第森严的先皇时期,世家和寒门之间泾渭分明,世家可以纳寒门之女为妾,而不可为妻,更是从未有寒门士子娶得世家贵女。
杨子贤显然是对此类俗世规则嗤之以鼻的,他带着杨家的身份先是求娶了一位前柱国将军的女儿为妻,这位柱国将军,奴隶出生,靠住战功一步步走到了朝堂上,家中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全部战死沙场,也算是满门忠烈,先皇甚为倚重,无奈因为他的出生,在朝堂上得不到任何支持,即使众世家碍着皇帝的面子,不会假以辞色,但是也从不会和这位将军有任何交集。
他的女儿待字闺中,年已二十有三,仍无子弟上门提亲,老将军只有此独女,爱如珍宝,一心想将她许给知书识礼的官宦人家,而不是刀口舔血的疆场兵士,他不愿女儿有天会因此做了寡妇。
可惜提亲的人迟迟不来,到最后,老将军无奈,只得上书求皇帝赐婚。
那日朝堂之上,皇帝刚刚暗示了自己的意思,朝臣鸦雀无声,家中有适龄儿郎的大臣都低下了头,难言的尴尬和难堪中,这个为国抛洒热血的老将军眼眶通红,热血上涌,正要开口请皇帝陛下暂时搁置的时候。
杨子贤站了出来,那时他刚刚弱冠,作为杨家新一代佼佼者,为长安第一儿郎,声名已播,少有盛名,气质出众,仪表堂堂。
他不顾自己父亲快要眨瞎的眼睛,跪在满朝文武前,要求求娶老将军那个传闻粗鲁凶蛮,貌丑无盐,且比他大了三岁的女儿。
这个新妇在杨家的处境可想而知,即使老将军准备了超乎想象的聘礼,但是仍然没有为女儿赢得多余的尊重。
这样过了一年半,杨氏终于怀上一胎,却意外滑胎,那个时候,杨子贤刚刚从湖州巡视回来,杨家人甚为可惜的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杨子贤没说话,只是搭脉诊了一炷香,第二天,他便带着杨氏辞官离开了长安。此举一出,朝臣皆惊,而世家大族更是引以为耻,杨家甚至将杨氏从族谱上除名。
从此,长安少了一位太尉兼御前神医,而碧云山上多了一对神仙眷侣。
“杨氏一族瓜瓞绵绵,人才辈出,上至王候,德业相继,然而,真正称得上大成的,只有我师一位。”
司马面有所思,转头去看马车上那镂空雕莲鎏金兽纹香炉,浅淡的青烟缭绕,消散在温暖的马车中。
宁卿听得这番话,对这位大儒倒是多了十分好奇和尊仰,她转而想起方才钱一贯的话:“碧云山出来的人,各有各的规矩——却不知道王爷的规矩是什么?”
慕容昕却是一笑:“如果你真想知道,到了碧云山自然便知。”
如今他打着在北境自省的名头,倒是暂时离了京都变幻的风云,从明面转入了暗处。贵妃的密令要他静默,对这位擅长用慈母面目掩盖自己本心的母亲,他向来不置可否。
当日,他带着数人离开长安,千里迢迢去了碧云山,但是杨子贤并没有收他,有比他笨的,被收了,有比他力气小的,被收了,甚至有比他丑的,也被收了。
他想不通,独立山脚下衣不解带等了数日,终于等来了答案。
“先生有龙形之貌,却无龙顾之性。”帝王的性子,他不明白,于是继续等下去,又过了七日,山上再次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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