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卿下了城门,正好看到又一个满身是血的兵士躺在简易木架上,她无意扫过去,叹口气,然而脑子里灵光一闪,她脊背一寒,不由自主的跟着那个木架,走了过去。
木架被抬到了伤兵营,里面七七八八躺了好些兵卒,大小呻~吟不绝于耳。城里但凡会点医术的大夫都被送了过来,熬药的锅里热气腾腾的冒着烟,源源不断的药膏和汤水被盛出来。
宁卿刚刚走过去,一个大夫一把将药碗递给她:“你,赶紧给那边的人送去。”
滚热的汤药,烫的她手心一疼,她一眼看去,整个营里面乱七八糟躺着人,都是满脸满头的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也好。
她端着药,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人,从最靠近自己一个人开始喂,有的兵卒已经没有力气,她只得扶起来,让他们靠着自己肩膀,再小心的将药喂给他们,有好几个人,喂着喂着突然开始吐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宁卿心头大震,刚刚的一念也被这救治的要紧代替,顾不得自己还在发着热的身体,一趟一趟的帮大夫送药喂药。
这一次,她走到了一个已经昏迷的兵士身旁,满头满脸的血,宁卿拍拍他的脸,没有反应,然后小心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膝盖上,先用棉布沾水擦了他的双唇,然后小心将药吹冷,这才一点点喂进去,但是刚刚喂进去一点,药水就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她只得将他扶得更高一点,这才然后用汤勺将药喂进兵士的嘴里。
好歹吃了一点,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看见这个兵士身上好几处都是斑斑血迹,有些血都快到眼角了,顾不得血腥,她不由自主伸手用那方帕子擦了一擦,也许是她动作太温柔,也许是药力的作用,那个兵士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幽深,眼角上扬,但是毫无笑意。
她听见他粗粗的嗓音,带着一点生硬:“谢谢。”
然后她看见他嘴角那道伤疤,她的手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她知道,他是谁了。
那个恶鬼此刻坦然的从她的肩膀将头滑下:“真软。”他说。
宁卿几乎用尽这十多年的克制,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也许,他不认识自己,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认出了他。
她侥幸着,倘若被知道,那几乎立刻的,她不确认自己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用谢。应该的。”她笑了一下。不如不笑。
第59章
怀里的人看着她,四目相对,她一瞬间几乎要被那深不可测的双眸震慑,然而最后一瞬,她垂下了眼睑,将勺子放在碗里,叮当一声脆响。
她曾经听过有两种东西不能直视,一是人面青兽,一是疯子。
而身旁的这人,显然是后者。
“你伤的很重,好好休息吧。”她的手伸向他的脖子,想将他放下来,阿布勒血淋淋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不喜欢别人碰我脖子。”
他这么说着,却仍旧躺在他的膝盖上:“你很细心,你叫什么名字?”
宁卿只觉得如同毒蛇蜿蜒过手腕,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只是一个药童。”她扬扬另一只手上的碗,“还有别的病人需要照顾,您可以自己起来吗?”
阿布勒看着她:“可以。”
她勉强笑了一下。
“你好像有点害怕?”他的眼里晦暗不明,“心跳的很快。噗,噗,噗。”
宁卿吁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第一次跟着师傅出来做事……以前都只是在后院熬药的。”额角有冷汗沁出。
远远一个大夫忙的焦头烂额,看见宁卿还在和伤员聊天,没好气的叫道:“那个,那个送药的,磨蹭什么呢?快点过来。”
宁卿简直谢死他了:“就来,就来。”她歉意的看着阿布勒:“兵大哥,你能挪一下吗?”
阿布勒另一只藏在腰间的手这才露出半个手掌撑在地上,宁卿清楚的看到了锋利的刀芒,然后她听见阿布勒说:“那你扶我一下。”
柔软有力的手扶在他的胳膊上,宁卿敏锐察觉到他的软甲里面还有一层贴身的金甲。
她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动手,否则真是自寻死路。
刚刚站起来,快行数步,她猛地站定转身,一摔药碗,刚刚要厉喝,却看见阿布勒原本呆的位置空出一片,两个奄奄一息的伤兵已经咽了气,她心头大震,一个大夫大声说着那个摔破的碗,她顺着碎片看下去,却发现自己的衣衫下摆被利刃整齐的切开了一大块,整齐的切口上,还有浅浅的血痕。
宁卿顾不得许多,立刻冲出伤兵营,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已经结束,整个城里不断有人抬进伤兵,顺利会师的周大将军和霜风前后高头烈马走了进来。
却不见慕容昕的身影。
她顾不得许多,快步过去,霜风已经看见她,冲其他几个将军一点头,先拍马走了过来。
“大事不好了。”她的呼吸有点快,飞快的将方才伤兵营的事情一说,霜风立刻知道情况的紧急,伸手向她,“上来。”
宁卿一咬牙,被一股大力带了上去,马儿当街奔起来,直奔都军府。
到了大门口,正待下马,里面呼啦啦走出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面色生寒的慕容昕,王珂一脸焦急的跟在身后,一看见她,顿时松了口气:“阿卿……恒,你可算回来了?吓死我了。”她擦了把汗,偷眼看了下慕容昕,对方的脸色有一分松缓。
然而下一刻,看见她此刻铮河霜风共乘一骑,而霜风的手还拉着马缰,从某个角度看过去,仿佛将宁卿揽在怀里一般,他原本已经松缓的脸色顿时像回了一个倒春寒。
剑雨惯会察言观色,立刻大大咳嗽两声。
霜风已经跳下马来,但是早在马上,他便知道宁卿此刻正在病着,手臂滚热,加之费了不少心力,此刻已经疲惫至极。因此,下了马,他立刻回头看了宁卿一眼,她已经有几分迷糊,霜风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扶她下马。
而现在都军府一台阶的人,显然其他人也没有这个意识。
“王爷,属下有要事禀告。”他见礼之后,立刻上前两步,也管不得此刻马上的宁卿了。
慕容昕点了点头,余光看着仍然端坐马上的女子。
霜风的马性子烈,主人下马之后,此刻便有几分不耐烦,但是仍然耐着性子甩尾抖鬓,提醒背上另一个不速之客快快下来。
宁卿抓住马缰,只觉得手脚酸软,脑袋发昏,她猛地咬了咬舌头,剧烈的痛楚带来一丝清醒。
她一脚蹬住一边马镫,一手去抓马缰,空空的却是无力,王珂看出不对来,刚要上前,宁卿已经跳下马来,身形不稳,往前晃了几步。
慕容昕面色一凝,刚刚要伸出的脚步看见她自己稳住身形,生生停了下来。
他听了霜风的汇报,不曾大意:“立刻吩咐左右潜卫搜城,不要放过任何脸上有疤的男人。”
宁卿停在慕容昕身前,即使刚刚从战壕和拼杀中出来,他也是丝毫不染,此刻身上已经换了一身麒麟宝相铠甲,清贵凌人,明亮耀目。
他问道:“你见过他,可曾伤到?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宁卿想了想,脑子里却只是那双眼睛,恶鬼一般深沉冷酷的眼睛:“长得很是寻常,我可以为王爷画上肖像。”
慕容昕见她状态不佳,本来还是冷寒的脸上有了丝松动,到底不得那般狠心,扭头叫过王珂:“陪阿恒下去好生歇息,等好了,再画像不迟。”
然后他伸手拍了拍宁卿的肩膀:“去吧。”果然有些余热。刚刚他回到城中,发现王珂还在城楼游荡,竟然没有陪在宁卿身旁,而这时候又收到都军府里传来的消息:宁卿随着王珂出来,打着他的名义,一直都没有回去。他立刻丢下此刻接受胜利欢呼的机会,巴巴的骑马赶回来,结果发现人家好好的,竟然自己找了人那么“亲密”的给送回来,怎么不郁结?听了霜风解释,倒是勉强好了那么一点,但是眼前的女人貌似一副毫不知情也不领情的模样。慕容昕生生咽回嘴里那些带着酸溜味道的话。
宁卿谢过,转身的时候慕容昕也跟着转过身来,就在这瞬间,宁卿看见铠甲的光洁面中出现一个淡淡的黑影,几乎来不及多想,她猛地转身,正好挡在慕容昕身前,一支利箭直射而来,生生洞穿了她的左肩。
这样的痛楚,令她再也承受不住,猛地一仰身,直接撞在慕容昕的铠甲上,慕容昕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晕眩般看向宁卿,女子面色惨白,黑发如云,此刻正软软从他肩膀上滑落下来,殷红的血迹从他纤尘不染的铠甲上缓缓滑下,像是无声的水墨画,一直渗透到他的铠甲里面。
那么多的血,一滴滴滴到他的手上。
他揽住宁卿腰身的手上,一片温热,箭簇的利刃透过血肉之躯,刺在他铠甲接缝处,索性没有伤到任何肌肤,但他的表情,更像是被射中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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