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邂追问:“头发呢?白头发还是黑头发?”
琅琊王一愣,仔细想了想:“没有特别提到发色。但这个年纪如果是白头发,一定会特别提出来的。”
罗邂显得有些失望:“那就不是了。地的头发全都……全都白了。”
琅琊王深深盯着他看,见他神色间的惆怅绝非伪饰,冲太后使了个眼色。太后会意,说: “听说那女人会嫁给昭明武库守备严若涵,你对这人有什么印象吗?”
“严若涵?”罗邂细细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六十多岁,是个混吃等死的庸吏,没有任何价值。”
“不管是不是她,我都会让人去昭明查清楚。不管永德是死是活,都要确认一下才好,你说对吧,子衾?”
罗邂点了点头:“到底是什么人在打听那女人的底细?”
琅琊王扑哧一声笑了:“子衾啊,你们罗家在落霞关埋了多少钉子我还不知道吗?这事儿我还以为你早就清楚呢,没想到倒成了我给你传消息。你们家崔先生呢?”
罗邂苦笑:“她怎么会给自己留这种后患?”
中秋之夜后他曾经想办法跟落霞关那边罗家旧日部属联系,但一直没有回音。直到这次提到了方僭才发现,原来当初永德把他放出去,就是去清理罗家在落霞关的人脉了。如今自己反倒一点儿落霞关的消息都收不到。
琅琊王朝太后望去,见她微微点头,知道罗邂所言非虚,这才作罢,笑道:“永德这样的人,不管是死是活,哪怕只是有一点儿她行踪的风传,都会是大祸害。我已经派人去解决这件事情了。”
罗邂一惊,站起身来:“解决?”
太后在一旁幽幽地笑话他:“哎哟,看把子衾给急得,还说心里面没惦记人家?”
罗邂强自镇定下来,问:“怎么解决?”
太后笑道:“子衾莫非不知道龙驭军?”
罗邂苦笑,怎么可能不知道?刚才进门的时候还在门外看见两个龙驭校尉。龙驭军是琅琊王在自己封地训练的私兵。因朝廷对藩王私兵的规模有严格限制,琅琊王的龙驭军总共不到一百人,却都是神出鬼没能于大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高手,除了近身保卫琅琊王的安全之外,最主要的职责就是为琅琊王除去会惹麻烦的人。
太后此时提起龙驭军,目的不言自明。罗邂只觉耳边嗡地响了一声,勉强镇定下来,追问:“已经派出去了吗?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琅琊王笑道:“这种事有什么可商量的?莫非你罗子衾还有怜香惜玉之心?那可糟糕了,下午一接到报告就已经派了人,现在要想再收回已来不及了。只怕啊,这个时候人头都已经入手了。”一边说着,琅琊王和太后都笑了起来。
罗邂眼前发黑,勉强恭维了几句琅琊王雷厉风行、龙驭军出手如电的话,找了个理由出来,二话不说直奔自己在紫薇湖畔的宅子,将自己的安排写在密函上,亲自装入鸽子腿上的竹简里。此时天黑如墨,那一夜即将坠落江心的火光中,那个女人讥讽的笑意变得如此清晰,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此时此刻他的心旌摇动,彷徨不知所措。
第三章 风云羁心摇悬旌
平宗一行赶到昭明是中午。
平宗一贯治军甚严,沿江防线一带的文武官员也都知道在他面前来不得官场上迎来送往的虚套,倒也没敢酒肉逢迎,只简单吃了顿午饭,与一众官员问对过后,平宗就带着人去了武备营。
武备营下有四名守备参将,在大帐中将自己所辖事务一一向平宗汇报后又听平宗训了一番话,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便请平宗去巡视营房,检阅阵列。平宗似笑非笑地让众人先行,独独将武库守备严若涵留下来。
严若涵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严家世代在江北繁衍,祖父那一代开始在北朝为官,也算有些家世根底,又常年驻扎在前线。北朝惯来以军功封赏,同龄许多人都已经是一二品的大员,唯独他却因为是汉官身份,始终升迁有限,蹉跎了几十年,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小军镇武库守备。
平宗负手来到他面前,也不急着开口,只是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见这人满头花白的头发,神情萎顿,没有一丝出众的地方,十分失望,问道:“知道本王为什么让你留下吗?”
严若涵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一味唯唯诺诺:“属……属下不明……请将军明示……”
平宗见他这个样子,一股无名火冒了出来,低声喝道:“抬起头来好好说话!”
严若涵战战巍巍抬起头,眼睛却不敢平视摄政王,盯着自己的鼻尖,冷汗顺着颊边流下来,说起话来声音发抖:“将军……晋王殿下,下官……卑职,卑职平日虽然酒后有时会胡说八道,却绝无不臣之心。殿下明鉴,我严家世代在国朝领俸,谁是主、谁是从铭记于心,不敢稍有微词,将军明鉴,殿下明鉴!”
平宗又好气又好笑,心中鄙视,见不得他这猥琐的模样,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碗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奶茶,才压着脾气打断他:“行了行了,别来这一套了。我问你,听说你今天要纳新妇?”
严若涵一怔,愣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平宗,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来,心中更是拿不准吉凶,期期艾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平宗不耐烦地将碗里剩下的茶根渣泼在地上,催促道:“问你话呢,有没有这事儿?”
“殿下英明,是……是真的。”严若涵见实在拖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平宗倒是乐了:“我说,这是好事儿啊,干嘛说的跟做贼似的?”
严若涵松了口气,赔笑:“这事儿说来惭愧的很,卑职已经是花甲之年,女方却还年轻的很,这几日正被同僚拿这事儿打趣嘲笑,卑职是怕说了惹殿下笑话。”
“哦?”平宗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追问:“女方是什么人家?只要身家清白,有媒妁之娉,年龄差点儿怕什么?娶个年轻的还能给你再生个儿子嘛。”
严若涵见他言谈非常随和,也就放松下来,笑道:“叫殿下笑话了。卑职的发妻几年前病故,儿子也在军中,这几年戍卫玉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卑职本来没有再娶的想法,是好事的邻居说起,最近我们坊里来了一户人家,主人是个年轻寡妇,从南边避祸过来,说是一个女人家生活不易,也想找个有点儿家底能彼此有个照应的人。卑职与那女人见过一面,实话说,那模样相貌跟了卑职确实有鲜花牛粪一比,卑职当时就自惭形秽打了退堂鼓,不料那女子倒是大方答应,只说半生流离,如果事成,从此托庇于我严家,只求安稳过日子,不求别的。卑职这才答应了。”
“你倒答应的爽快,对方什么人你弄明白了吗?”平宗从腕子上 一串佛珠捏在手里摆弄,漫不经心地追问。
严若涵也是在官场上打了一辈子滚的人,听到这儿已经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平宗这醉翁之意,其实是在自己的新妇身上,登时冷汗爬满了一背。虽然这位权倾天下摄政王素来并无抢人妻女的恶行,但毕竟这是北朝,丁零人的殿下要是看上了汉人的家眷,不拱手相让的话只怕以后后患无穷。他心中万分懊恼,知道再这么对答下去迟早要出漏子,瞒是瞒不过去的,随便问问也就算了,但平宗若是真的上了心,没什么是查不出来的,索性硬着头皮扑通往地上一跪,大声说:“求晋王殿下恕罪!”
平宗冷笑一声:“哦?不过随口问问,竟然问出罪来了?说吧,看看到底该定你什么罪。”
严若涵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后颈的汗,这才将事情的头尾说了出来。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严若涵品级低,薪俸少,之前发妻缠绵病榻了七八年,家里钱袋已经熬得瘪瘪的,没有半点积蓄。半年前儿子写信来要钱,说是想在玉门置一个宅子娶个媳妇儿,严若涵拿不出钱,就之只好在自己守备的武库中动脑筋,运出不少兵器来偷偷卖掉给儿子筹钱。不料这事儿却被昭明太守府的长史程信忠发现。本来监守自盗就已经是重罪,倒卖兵器更是罪加三等。
尤其昭明这种与敌国毗邻的地方,更是鱼龙混杂,各方势力都有,武器一旦流出去就不知道落到了谁的手里。北朝除了与南朝隔江对峙之外,河西漠北等地更是受到柔然、白遽等化外游牧部落的威胁。这些地方远远不如丁零人开化,基本上没有能力自己铸造上等刀剑,全靠边贸和抢夺筹措军备。因此在北朝私下买卖兵器,轻者黥面流放,重则枭首诛族。严若涵自然不敢怠慢,许以重金贿赂,答应将所得赃款一半分给程信忠。不料程信忠胃口极大,远非一点赃款所能买通的。他也知道严若涵的身家底细,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来。
平宗听到这里,知道严若涵是把底都交了,气得直笑:“你们都是猪脑子吗?那女人的财产连夫家都拿不到,会落在你们这种蠢货的手里?”
严若涵连连磕头,只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只为图财,没有想到这么多。平宗冷冷瞧着他半晌,哼了一声,甩袖离开,只留下严若涵一头汗一头雾地跪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