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一呆,立即领悟了她的意思,然而此时也顾不上多说,匆匆拿过喜帕给叶初雪盖上,自己转身去开门。外面的锣鼓喜乐的声音顿时随着蜂拥而入的喜娘喜童们一起涌了进来。房间里烛影摇红,灯光下,只见覆着绣金龙凤花纹盖头的新娘子娉婷而立,衣摆随着风轻轻摇动。
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喜娘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新娘子簇拥着扶出门外。迎亲车驾早已经备好在门外等着,晗辛赶在众人的前面先到车边掀开了车帘,新娘在袅袅娉娉地被人搀扶着过来,却突然停下来。她抬起头仰面向天,喜帕覆面,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让那 的丝质在她的脸上勾勒出鼻尖唇畔的形状。晗辛问:“怎么?”
“下雪了。”叶初雪的声音从喜帕下传出来,嘴唇微动,惹得红色的帕子也随着她的气息轻轻飘动了一下。众人闻言都低头去看,果然地面上已经盐晶似的铺了薄薄一层雪色。
喜娘催促:“快走吧!赶不上吉时可就糟了。”
晗辛伸手将叶初雪拉到车上,放下车帘。外面鼓乐之声突然间就喧闹了起来,在热闹的爆竹声中,迎亲的车驾总算离开了女方家的大门口朝两条街巷外的严府而去。东邻西里的孩子们又蹦又跳地追着车跑出好远,直到家里大人赶上来拉住这才罢休。
晗辛站在车头一路走,一路向路边撒早已用红纸包好的糖果,孩子们又欢呼起来,连大人都开始追着车子跑。直到人语爆竹喜乐声渐渐听不见了,她才转身钻进车里。
车厢里笼着一盆碳,碳质自然比不上她们以前一直用的,一进来就呛得眼睛发疼,晗辛忍不住抱怨:“早说自己备车,你偏要迁就严家,这严家连碳都烟熏火燎的……”叶初雪正捧着一个小玉葫芦一小口一小口子地抿着酒,喜帕随手丢在一旁,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呀,在柔然人的穹庐里也这么挑剔不成?”
“那不一样!”晗辛理所当然地说:“我在柔然人那里不过是大汗可贺敦身边的侍女,在这儿……”
“也是个侍女。”叶初雪笑着打断她:“就说让你自由,你又不走。”
“我不走。”每每提到这个问题,晗辛就倔强得出奇,叶初雪也拿她没办法。
正说着车驾停了下来,两人惊讶对视,叶初雪问:“这么快就到了?”
“我去看看。”晗辛一边说,已经探身到车外看了一眼,只见前面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坊里间到处都是嚎哭喊叫的声音,人们跑来跑去拎着水桶惊慌失措地从井里打水上来救火。晗辛跳下车,抓住身边跑过的一个人问:“借问一下,这是谁家起火了?”
那人连连跺脚:“还不就是武库守备严大人家么!他家今日办喜事儿,谁知道突然马厩后厨东西厢房同时起火,也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看来是有人有意放火。这火越烧越大,街坊们尽了力也没办法扑灭,还殃及周围。你看看,这一整坊的房子都烧起来了!我得赶紧救火去,不然一会儿就到我们家了。”
那人说完拎着水桶匆匆跑开。晗辛回头,见叶初雪不知何时已经从车上下来,就站在车旁望着冲天的火光神色严峻。
烈火熊熊,虽然相隔遥远,热浪还是向这边扑过来,将还在半空飘洒的雪片溶成了水滴落下来,沾在人的头发脸上,倒像是下雨一样。火场上空浓烟滚滚,忽然一阵风来,呛得这边也不停咳嗽。
晗辛从车上扯过一件风氅为她披上:“你都听见了?什么人干的?”
叶初雪冷笑:“谁干的不知道,但我知道为什么。”
两人目光相触,都想到一处去了。晗辛愣了一下,突然推着叶初雪就往车上走:“这里不能久留,快走快走。”
叶初雪这回也不敢怠慢,转身上车,向晗辛伸手:“来!”
晗辛却摇了摇头,回头将车夫一把扯了下来:“我来驾车,你速速离开,免得伤了性命。”
她也不过是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力气却出奇得大,车夫猝不及防被她拽下来重重摔在雪地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喊:“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的车,我的车!”
叶初雪本已经坐进车里,听见声音探出头来,将头上一支镶七宝金凤钗拿下来扔给车夫:“到旧都去,别在此地停留……”话没说完,晗辛已经猛抽鞭子,鞭策驾车的马四蹄奋起,狂奔了出去。叶初雪被重重地向后甩进车厢。少了一根簪子,头发有些散乱,她索性将头上剩下的首饰连带耳环手镯臂钏项链一并全都拿下来用喜帕包好,满头黑发披散下来,随着车身剧烈飘动。叶初雪扯下一根襟带将头发全部拢到脑后束住。
就在叶初雪的马车离开不久,三骑飞至,远远看见火光边勒住了马。
平宗皱眉看着眼前疯狂吞噬一切的火焰,四周百姓哭喊的声音此起彼落。他冲楚勒使了个眼色,楚勒会意,提缰调转马头向火场附近跑去。平宗这才解下腰间的狼形青玉腰佩抛给焉赉:“你拿这个去找尧允,让他派人来帮人救火。”
焉赉大声应了,接过腰佩策马飞奔而去。片刻之后楚勒已经打听清楚情况回来向平宗汇报:“的确是从严家开始起火,现在已经知道的是有四个起火点,这火势大得蹊跷,应该是还洒了油助燃。”
平宗听得很不耐烦,直接问:“人怎么样?”
“严家房屋尽毁,宴客的主屋大梁断落,救人破用了些时间,刚把严若涵救了出来,现在还在昏迷中,附近的郎中已经赶来施救。在场宾客或死或伤,无人幸免。”他停下来瞧了瞧平宗的面色,意识到这些都不是他想听的内容,于是继续说:“幸好大火起的早,当时迎亲的马车还没有到。”
平宗终于转过头来目视他。楚勒干咽了一下,说:“当时人人都忙着救火,并没有人留意迎亲的车到底来过没有。”
平宗眉头微微一跳,“那么……”
楚勒自己也觉得这话难以说出口:“新娘子下落不明。”
晗辛驾驶马车飞快地在昭明城中穿行。昭明与江北所有重镇一样,也都是坊里格局,虽然比不上旧都那样恢弘壮阔,但城中主要道路笔直宽阔,马车飞驰而过全无障碍。
叶初雪靠在车壁上闭目思量,这是她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摇晃的车身让她的思绪变得格外清晰。严若涵家的大火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究竟是谁下的手并不难猜测。她在长乐驿那一次露面不可能不引起平宗的怀疑,只怕这一天的工夫,北朝摄政王撒出去调查她身份的探子已经遍布大江南北,这样的动静不可能不引起某些人的关注。但既然下手,为什么不等拜堂之后再放火,那样自己只怕无论如何是跑不出来了。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只听外面有人喝问:“什么人?宵禁时间马上就到,还不快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晗辛赔笑道:“现在还未到戌时,我家主人病重,平日用的药都在乡下家里,必得今夜回去才行。”
叶初雪配合地大声咳嗽了起来,只觉车窗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于是迎着探寻的目光转过头去。她肤色本就苍白,身着鲜红的嫁衣,被外面漫天的雪光衬托更觉凄厉,外面守城门的门吏见了一愣,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悻悻地将窗帘放下。
叶初雪松了口气,听见外面门吏问晗辛:“看着小娘子挺年轻,得的什么病?”她凑到车门前,将那一包首饰送到外面,轻轻碰了碰晗辛的胳膊,晗辛一面不动声色地接过去,一面敷衍门吏。
“咳血,已经快一年了,都怕是痨病,这次我们进城本是听说城里灵光寺的菩萨灵验,来讨一剂符水喝了治病,没想到符水有没有效不知道,我家主人却是立即犯了毛病。官爷,求您通融一下,万一我家主人有个好歹的,在城里……”她说到这儿刻意停了一下,凑近门吏,一面将首饰包塞到对方手里去,一面压低声音:“万一有个好歹,在城里没办法及时火化起了疫病,我家主人可就没办法再入轮回了。”
这话由一个侍女说出来惊世骇俗,但一来因为她语气哀婉,二来又是极美貌的女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令人不禁心动,再加上那包首饰落入手中,只是沉甸甸的重量也让门吏心中窃喜。此时远处隐隐传来马蹄起落之声,晗辛面露焦急的神色,哀求地看着门吏:“官爷,求求你……”
门吏哪里还挡得住这番哀求,回头向同伴一挥手:“开门,放行。”
城门终于被推开,晗辛感激地向守城门吏点了点头,赶着车出了城。
昭明地势,北高南低,出城后向西北方向走不过十来里地,便是一片树林。此时已是深夜,霜气因寒冷渐渐下降,将着未着,贴着地面形成一片乳白色的雾气,顺着起伏的地势一路向天边延伸过去。晗辛驾着马车跑到树林越来越密的地方,马车已经无法再向前行,只得停下来。她拴好马缰,这才进车厢里去看,只见叶初雪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慌乱。
“你没事儿吧?”晗辛问,见貂裘风氅仍在一边,顺手拎起来给她盖上,顺势捏了捏她的手尖,不出意料地冰凉。“我这里还有酒,要不要喝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