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却挡着门,含笑道:“家里有客人,不大方便呢。”
焉赉没料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愣了一下,心头就有些发堵。那日听了叶初雪跟平衍说的话,来时又看见乐川王的人马在外面守着,就大致知道些头绪。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是为了找晗辛,还是为了来看看乐川王与她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两种目的都有。
正僵持着,听见屋里平衍发问:“来的是焉赉吗?进来说话吧。”
焉赉乐起来,冲晗辛眨眨眼,当先掀开门帘进去。
屋里收拾得干净雅致,却是照着西域风格,全都是矮几短案,客人席地而坐,地上铺着上好的波斯长毛毯,金猊口中袅袅吐着青烟,闻上去甜暖怡人,不由赞道:“好香!”
平衍就坐在氍毹的头上。他腿有残疾,不能跽坐,上身却仍然笔直挺拔,面前的矮几上摆放着酪浆、奶茶、胡饼、肉脯,却是一动未动。听焉赉这样说,便笑道:“你倒识货。这是我新制的一款香,沉香为君,乳香、檀香为佐,另有七味西域来的香料,用雪水调和,所以甜暖中有一丝清凉,最合冬天在屋里用,既没有草木烟熏的呛人,也不会太腻。今日是专门拿来让晗辛试用的。”
焉赉这才向平衍行礼问好。两人几乎是一同在乎宗帐下长大的,十分熟稔,也就不很拘泥礼数,问过好之后,焉赉在下首坐下,笑道:“难得七郎有这个闲情。上回闻七郎的香,还是三年前的事儿呢。”
平衍并不属宗室近亲,平宗担心他在宗室子弟中受排挤,令他与自己这一辈一起排辈,年龄算下来行七,楚勒、焉赉这批人就称呼他为七郎。
听他这样说,平衍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晗辛瞟了一眼,笑道:“制香这种事儿要有闲情闲心,我也就这两年在家养病有空做来解闷,只怕以后是再没这个时间了。”
起初焉赉听他说这香新制的,也没有留意。这会儿又听他说是前段日子养病时才做的,两番话明显前后不一,心中觉得蹊跷,知道其中肯定另有隐情,便没有多说,却问:“这香叫什么名字?”
平衍的目光又在晗辛面上打了个转,说:“倒是还没取名字,既然是拿来让晗辛赏玩的,还是让她取吧。”
从焉赉进门起,晗辛就一言不发,忙里忙外地给焉赉也送上点心饮品,一刻也不曾停,一句话也不曾说。此时听他如是说,才愕然抬头笑道:“我哪里懂这些,乐川王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女,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又被主人嫌弃驱逐了出来,无主孤魂一样,哪里有闲心闲情赏鉴品评这么风雅的物事?既然是你心爱的东西,还是该你来取名字才对。”
平衍看着她,默默想了想,笑道:“我原先也想到了一个名字,却怕你不喜欢。”
晗辛笑道:“乐川王制的香,起什么名字哪里是我能说喜不喜欢的?”
平衍却不理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说:“这香叫盼归如何?”
晗辛垂下眼睛,淡淡地笑了笑:“盼归?是盼归来还是盼归去?是游子不归,还是故人睽违?一样的香,在不同人心头却是意味迥然。乐川王这个名字起得着实暖昧难明。”
“他乡风急雨骤,不如归去;江湖风急浪险,不如归去;人心险恶,不如归去;异国漂泊,不如归去;北风摧折人心,不如归去;豺狼虎豹横行,不如归去;何处月似故乡明,不如归去。”
他一口气接连说了七个不如归去,语气一句比一句严厉,到最后已经声色俱厉,不容置疑。晗辛却神色如常,毫无一丝听进去的样子,一味垂着眼睛摆弄手上的錾金银质香盒。盒上通体雕着缠被莲花,枝蔓相连,缠缠绵绵,花头却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伸展,像是要奋力摆脱彼此的牵绊,却又被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晗辛,你听见了吗?”他早已熟悉她的倔强执着,这般反应并不意外,他心头满是无奈。
“听见了。”她起身走到他的矮几前坐下,慢条斯理地为他添满酪浆,慢悠悠地说,“盼归这个名字不好,不如叫金翅雀。”她抬眼看了看平衍,见他露出不解的神色,淡淡地解释,“金翅雀是柔然焉支山中的一种鸟。雄鸟喜阴凉,雌鸟爱阳光,各自追逐着自己喜欢的天气在山中游荡。偶尔遇上彼此,便有一番阴阳和合的际遇,时过境迁便各奔东西,从此互不相涉,金风玉露也不过是一朝一夕,谁也不必为谁牵挂。”她说到这里,抬眼盯住平衍的眼睛,将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全部看在眼中,却不肯松半分口,“沉香、檀香本来就不是一条根上长出来的木头,为君的为君,为臣的为臣,何必要强求呢?”
平衍死死盯着她,像是要看透她脑中的想法,却在她从始至终平淡若水的表情中渐渐迷茫了起来。眼前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在他怀中婉转承欢、欢爱情浓的小女人,却又有什么不同了。她的眼神冷静坚定,宛如雪山上的万载玄冰,异彩焕动,似乎清澈透明,却令人捉摸不定,无法接近。他看着她淡然的笑意,恍惚间如同看见了那个叫叶初雪的女人。
时初雪的周身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她笑得越温和,就越难以捉摸。如今连晗辛的身上也有了这种寒意,虽然不如叶初雪的凛冽,却有着自己通彻透明的剔透。他几乎恼怒起来,也不知是因为晗辛的决绝,还是因为叶初雪的尖锐,或者仅仅是因为再也不复见曾经与他肌肤相亲的温软江南女子。浓重的惆怅令他失神,看着对方半晌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天色暗淡,屋里只看得见金猊腹中明灭闪烁的火星。
晗辛起身点燃放在屋中四角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火光摇曳,照得所有人面色忽明忽暗,也映得人心忽悠悠地荡来闪去,难以捕捉。
平衍终于回过神,一反他素来温和的模样,沉声说:“我给你两天时间,立即离开龙城,不要再回来。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让我的人来帮你搬家,回南边也好,去柔然也好,不要再在我的手可以伸到的范围内出现。”
晗辛讥诮地瞧着他,深深施礼:“你是摄政王,你的势力无远弗届,你不想见到我自然可以让我消失。但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要出现在哪里,就还轮不到你做主。”
她说完再也不看平衍,走到门口吩咐:“乐川王要回府了。”
平衍几乎算是被晗辛赶出了家门。他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到了门口又重申了一遍:“我只给你两天时间。”
晗辛如若未闻,敛袖行礼:“恭送乐川王。”
焉赉被遗忘在一旁。他目睹两人你来我往地交锋,目磴口呆。等晗辛将平衍送走再回转时,还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晗辛来到他的矮几前,照样为他斟满酪浆,苦笑道:“你看,我就这么个落脚的地方他也容不下。焉赉,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焉赉连忙摆手:“乐川王是摄政王,来年登基大典时便会擢升秦王。我不敢惹他,我劝你也别惹。”
晗辛看着他冷笑:“你倒乖觉,我还没开口呢你就先推了个干净。”
焉赉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地说:“我之前不知道你跟他有这样的牵扯,否则我连你都不敢惹。”
“焉赉,你还是不是丁零男儿,怎么像个缩头乌龟?”
“别人我都不怕,唯独乐川王。”
晗辛冷笑:“因为他是新任摄政王?”
“因为他的腿。”焉赉少有地推心置腹,“乐川王当年英武倜傥、风流儒雅,想必你是知道的。自他受伤后,整个人都变得消沉,躲在府中不肯露面。将军绞尽脑汁都没办法让他重新振作,直到这次出事才终于看到他重整旗鼓。晗辛,这两年我都没见过他像刚才那个样子,你真的把他气坏了。他好容易才振作起来,如果因为你又有什么变数……他如今已经不同于以往,他要接替摄政王的位子,有个什么差错我担不起,你也担不起。”他看着眙辛苦笑,“其实你也不必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躲到南朝或者柔然去,但至少,离开龙城吧。好歹眼下避避他的风头。”
晗辛低着头,给他斟满的酪浆却自己拿来一口一口喝掉,等他说完才淡淡一笑。焉赉,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她语气中有说不尽的失落伤感,焉赉听了心中隐隐一抽,也不知道为什么难过起来,似乎她的满腔情愁都落在了他的心头,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有种陌生的情绪从心底滋生,让他胸口发闷,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晗辛将他神色间的微妙变化看在眼中,知道火候至此已经差不多了,便不再逼他,问道: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焉赉一怔,一时回答不出来。
晗辛却已经猜出来,笑道:“真难为你这份心思了。你的呼延搽就在外面,一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就牵走吧。我害你在雪地里跪了大半日,对不住得很,也谢谢你一路从昭明照顾我到龙城,不管以后会是什么样,总之我是将你当作好朋友的。”
焉赉听她语气中有嘱托之意,一怔,问道:“那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