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倒是愣了一下:“这么说你不是为了回救雒都撤军的?”
平若笑了起来:“叶娘子对陛下也算是尽心竭虑了。陛下放了阿娘,与叶娘子恩爱相守岂不是更好?”
平宗板着脸:“长辈的事,不用你操心。”
“是。那就请陛下撤军。”
平宗冷笑:“打败我,我自然撤军。”他手下连连进攻,不过几个回合就将平若逼得频频后退,最后一下撩向平若的咽喉,几乎将他挑到马下。
平若又惊又怒,不敢再大意说话,咬着牙连连抵挡,在平宗的攻势下竟有些左支右绌,疲于应付。
平宗不忘指点:“你的腰太紧,腿力不足,手中既然用刀,就该多劈砍,你却将刀当作枪用,全无章法。小时候教你的都忘了吗?”
平若登时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倔劲儿上来,冷冷道:“不劳陛下费心,我知道该怎么打。”
其实平宗今日见到平若排兵布阵颇有章法,暗中欣喜,这才忍不住又以父亲的口吻出言指点。然而这样的态度却令平若心头恼火,他一辈子的努力无非就是想办法挣脱父亲的束缚。如今自己身为一朝重臣,又领兵为帅,却平白遭到平宗一顿奚落,心头火气渐盛,手下逐渐加重了力气。
平宗自然看得出他的不悦,讥笑道:“怎么,不服气?你就算是如今十分出息,出将入相,我作为你的爹,还是有资格指点你两句的。”他挥舞长戟,虚点平若胸口几处要害,笑道:“你放心,因为你阿娘,我也不会伤你性命。”
“用不着!”平若倔强起来,被平宗连续从上向下地打压了几次,不由得就想起了以前几乎被杖毙在平宗脚下的情形来。当日是在全龙城的勋贵面前,如今是在两国十几万大军面前,他气血翻涌,只知道绝不能再如当日那样丢人,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说起来陛下确实没有资格指点我,陛下与我并非亲生父子。”
平宗刺向平若的戟尖突然失去了准头,从平若的脸颊旁擦过,登时划出了一道血痕。
平宗一把勒住马头,长戟回撤,又斜扫出去,顶住了乎若的前心,喝问:“你说什么?”
平若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轻而易举就威胁到他的要害,可见之前的缠斗不休大概都是因为对方手下留情。
“陛下不必对我留情,我并非阿爹亲生,你我之间不必顾忌骨肉亲情。”
“阿若!”平宗沉声喝道,“留心你自己说的话。”
平若被一声喝醒,但是平宗的目光沉沉压了下来,令他竟然连逃避的胆量都没有。
“阿若,你给我说老实话,到底谁教你说这话的?”
自从知道这个秘密后,平若几乎不曾有一日安睡,到了此时将真相说了出来,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沉了沉气,索性收回长刀,一任平宗的长戟抵在自己的前心,清晰地说:“是阿娘亲口承认的。陛下,我承你十五年错爱,心中忐忑已非一日,今日总算说清楚了。陛下,至少父子之情上,我不欠你的了。”
平宗呆住。
刹那间,往事纷至沓来。
当日与贺兰频螺结缡时才十五岁,对男女之情还是一片懵懂,不久之后贺兰频螺传出喜讯,举族欢庆,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阿若是自己的孩子。他悉心教导他、培育他,将他视作自己的接班人,将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他的身上。因此延庆殿之变才能令他激愤难忍,也因此当叶初雪从他的杖下救出平若的时候他那样感激欣悦。即使当初父子相绝,他也是寄望着他的儿子在一个新朝之中能够一展拳脚,不辜负他的苦心栽培和他平宗的名望。
然而一切却被打破得如此突然,平宗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理清楚事情的原委,只是十几年来已经深入血脉里的东西却突然被抽离。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只是一片茫然。
身后响起了惊呼声,平宗恍然回神,才发现平若举刀向自己砍来。
该像对待儿子一样应对,还是该向对待敌人一样应对,他一时还没有想清楚,只是本能地举起手中兵器格挡。
平若这一击本就是趁着他失神偷袭,一击不中立即后退,做好准备等待平宗的反击。
然而平宗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双手仍然维持着格挡的姿势,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平若不明所以,试探地用刀背敲过去,击打在平宗的长戟木柄上。他力道并不大,平宗手中长戟却突然脱手而飞。
平若本能地向后躲,担心平宗会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
平宗缓缓放下已经空了的双手,抬眼望向平若,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整个人栽倒于马下。
平若大喊一声,举刀就向平宗劈去,双方军阵中响起一片惊呼。
楚勒拉弓就是一箭飞了过去。
平若的刀停在了距离平宗的脸不过一寸的地方,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停,需要歪头想一下。就在这时,楚勒的箭飞到,重重钉在他的肩膀上,巨大的冲力将平若推下了马,跌在平宗的身边。
平若顾不得自己的伤,奋力抬头向平宗望去。
平宗的面色如金纸一般,双目紧闭,唇边鲜血触目惊心。
“阿爹……”他听见自己小声地呼唤。
大地震动起来,楚勒带着人飞奔而来,马蹄几乎踩在了平若的身上。平若视若无睹,又唤了一声:“阿爹……”
楚勒用剑指向平若,逼得他不得不躺回地上,这才指挥手下抢过平宗,向自己军中奔去。
突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惊呆了。楚勒的马蹄卷起黄沙,将日光映作一片血红。平若顾不得自己的血一股股地涌出,脑中一片茫然,只是不断地问自己:“我究竟做了什么?”
平若回到城中时,阵中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被在城头观战的崔璨传回了皇宫中。崔璨似是知道平若心头此刻正巨浪翻滚,并不多说什么,拉着他包扎了一下,就匆匆进了宫。
平宸的死讯一直被严格保密,对外只说皇帝发病,卧床不起,由晗辛贴身照应,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余人都不得进入寝殿。
平若失魂落魄,被崔璨拉着刚进了寝殿,迎面一道白色的身影冲过来,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吓得崔璨赶紧高喊:“叶娘子,不要动手!”
平若被打得耳畔嗡嗡作响,捂着脸垂头不语。
叶初雪不顾崔璨阻拦,奋力向平若打去:“你竟然这样对他!你该死!”
崔璨、高贤、晗辛都过来想要拉开叶初雪,却被平若伸手挡住。他示意众人不要上前,垂头走到叶初雪的面前,也不说话,只是垂头立着。
叶初雪见他这样,举起的手却又打不下去了,怒视着平若,终究却只是哼了一声。崔璨见状赶紧上来,拉住叶初雪道:“叶娘子动怒是对的,只是平中书算来终究是晚辈……”
叶初雪冷笑了一声,转身向外走。晗辛连忙追上去:“夫人,你……”
她本想劝阻,叶初雪猛地回头,眼中却已经盈满了泪水。晗辛一怔,声音发颤地问:“夫人是要离开了吗?你若走了,雒都怎么办?眼下这局面可怎么办?”
叶初雪环顾大殿。平宸的尸体被安置在角落里,用草药包裹掩盖气味。平若、崔璨等人都在默默看着她,似乎是在期待她说些什么,又似乎希望她什么都不要说。她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复,这才转向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沙哑疲惫:“以后怎么办?你们都是栋梁之才,自然不必我来说。我如今的身份,也不该再为你们出谋划策。”
晗辛听出了话外之音,眼睛一亮:“夫人是要回去?”
叶初雪的手抚上自己的肚子,神情变得柔和了一些:“阿若说他为了我孤身在落霞关奔走,为了我甘愿被敌人凌辱,我不是铁石心肠,我有我的难题,他也有他的难题。可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能为我做到这些事情,我还有什么道理让他失望?”她说到这里,严厉地瞪了平若一眼:“我要让他知道,他不会孤身一人被所有人背叛,他身边还有我。”
这话外之意所有人都明白,几道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平若身上。
眼见着叶初雪往外走,平若突然喊住她:“叶娘子,请稍等一下。”
叶初雪默然看着他。平若几步奔到平宸的御榻旁,找了一圈,转头看向晗辛:“给陛下找来的丹药都在什么地方?”
晗辛不明所以,过去将平宸装丹药的推漆匣子拿出来交给平若。他接过后将丹药全都取出,拆开底板,原来匣子还有一层夹层,夹层中还藏着一粒丹丸。平若将那颗丹丸拿出来送到叶初雪的面前:“这药丸用的是昆仑山苍穹山的雪莲花、犍陀罗红莲花、听命湖的睡莲和南方鼎湖仙洞生长的青莲合制而成的宝莲丹,能化死还生,延年益寿。天下只有七颗,我弄来了三颗,如今还剩下这一颗。叶娘子你拿给阿爹,他今日吐血,怕是急怒攻心,这药你给他吃,他会好的!”
叶初雪诧异地抬眼,那少年殷切地看着她,带着恳求的神色,令她一时间竟然有些感动。“好,”她接过药丸,小心收好,“你放心,我一定转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