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的脸平白红了:“她说要去西域,说那里金绳界道,琉璃为地,城阙宫阁,轩窗罗网,宝石璀璨,耀眼夺目。她说她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平宗瞪着平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平衍脸更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说起话来底气也差了许多:“阿兄……”
“从小让你抄佛经,你总是说要背兵书,要读孔孟,就是不肯在佛事上用心,如今被人骗了吧。”平宗气得几乎笑出来,“这几句根本就是《药师经》里的话,你哪怕看上一遍,也不会被她骗成这样。”
平衍低头任他数落,听他这样说,却突然抬起头来:“可即便她不在这件事上骗我,也一样会离去。阿兄,你比我了解她,她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平宗冷笑:“是拦不住,还是不愿意拦?”
平衍顿时理屈,想了想说:“阿兄,既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索性把话说明白。那日我看见晗辛被五哥押到城墙上的时候,只觉得心都快要蹦出腔子了。那时候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绝不能让她有个好歹,否则这天地江山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了。阿兄,我能让她离我远远的,但不能不知道她是不是安全。这几日我将心比心地想,阿兄大概也跟我一个心思。”
平宗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但面色却缓和了许多。
“只是那个女人……”平衍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偷偷觑了一眼平宗的面色,改口道,“叶娘子跟晗辛不一样。晗辛如春雨,她却是风暴。何况她始终不肯与阿兄同心同德,到了今天也一定还在暗中作梗。阿兄喜欢纵容她,想看她的本事到底有多大,我却不能由着阿兄拿江山社稷去博红颜一笑。阿兄,我如今也不提立子杀母的事了,我也知道你离不开她,阿戊也离不开娘。我可以让步,让你带她回龙城,但你要保证她不参与政务,不过问国事,不结交外臣,甚至不能掌管后宫。”
平宗怒极反笑:“阿沃,你真的一定要在今日跟朕说这些?”
“明日攻城,无非两个结果。或者城破,雒都所有人都会带回龙城;或者攻城失败,咱们就只能暂时退兵,而阿兄定然是不会将她留在雒都的。其实这场仗,无论输赢都问题不大。今年攻不下,明年继续攻就是了。但叶娘子的事情,确是迫在眉睫,必须要解决的。阿兄,我是诚意来与你商议的。”
平宗冷笑:“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朕谈那些条件?”
“本来没资格,但是若叶娘子不肯跟阿兄回龙城,而我不巧却有信心能劝她回心转意。”
这句话一出,平宗立时就笑不出来了。他阴沉地看了平衍一眼,复又拿起银杯喝了起来。嘴占住了,自然就没有了说话的必要。平衍知道他到底还是动心了,也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于是也不叫人来搀扶,自己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慢悠悠地离开。
平衍的拐杖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下下敲在平宗的心头,让他惊觉自己的心跳竟然有些不同寻常的快。
第二日天不亮,平宗即带领大队来到雒都城下。前方斥候一早侦知地方动向,飞速回报,说平若已经陈兵于雒都城下严阵以待了。平衍闻言朝平宗看去,见他似乎充耳不闻,什么都没有听见,唇角却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微笑,便刻意调笑道:“阿若如今十分出息,远非当年不省事的顽童了。”
平宗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目中却闪着笑意。
平衍于是继续说:“若是能将他带回来委以重任……”
平宗立即听出了弦外之音,淡淡地说:“阿沃,朕才三十二岁,一时半会儿看来还死不了。”
平衍点了点头:“是!”
雒都的城墙被反复烧了几次之后,变得乌黑,雒都军将士也都个个一身皂色战袍,就连高高飘扬的写着“平”字的大旗也都是黑色的,在阳光下,饱经劫难的千年神都和它脚下的将士们奇异地融为了一体。
平宗勒住马缰,楚勒连忙发令,身后大队停了下来。
平衍也察觉出了不妥,皱眉对平宗道:“似乎有点儿不对。”
楚勒担忧起来:“会不会有陷阱?”
平宗摇头:“他们没时间。阿沃,你怎么看?”
平衍细细思索了一番:“凡两军对阵,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战袍铁甲,固然有优劣之比,但若论决胜之要,非士气莫属。雒都军多是州郡兵,生于田舍之中,长于山水之间,纯朴刚健有余,而骁勇狠厉不足。这些日与雒都军几次对峙,这种特性非常明显。但今日同样是这些人,却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就是多了那种引而不发的沉痛狠厉之意。”
平宗点头:“不错。如果说军队是一把剑,今日剑还是那剑,剑气却凌厉了许多。阿沃你看他们的布阵,重弓在两翼,步兵居中,骑兵却在步兵之后。这不是守城的布阵,而是破釜沉舟的打法。阿若这个布阵,就是为了给我们迎头一击,打击我们的士气,速战速决,让我们吃亏后迅速退兵,而非寻常守城之战,细水长流慢慢消耗的打法。我猜雒都城中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所以他们急于想要解决外患。”
平衍会意:“我这就去让人查明白。”
平宗摇头:“他们如此整顿军容,就是为了在大战结束之前不走漏风声,普通人即便入了雒都也查不出什么来,你亲自去。”他说到这里才转向平衍:“把她们都带回来。”
他说的是“她们”,平衍心头一热,深深行礼后,命人准备了牛车,绕道雒都南门进入雒都。
平宗遣走平衍,这才命身边旗手打出旗令,身后大军立即变换队形,以中军为轴,骑兵向两翼包抄,务必以最快速度解决对方的重弓,方便攻城部队攻击。
正在部署间,突然见平若军中升起一面狼旗,在风中摇晃了几下。掌旗官立即来向平宗汇报:“陛下,敌军发出挑战,敌军主帅要求与陛下决战。”
这是丁零人的一个古老习俗。早年间,丁零诸部之间征战不断,丁零人好狠斗勇,早期的攻伐很少有什么计略战术,多数是靠首领自身的骁勇。因此有时候便会有相对人数弱势的一方提出主帅之间的决战,输的一方即便兵力强大也会认输。
只是自丁零人入主龙城之后,渐渐习惯了中原人的兵法谋略,这古老习俗渐渐演变成了各部围猎时的一种游戏。谁也没想到今日平若居然又将这一旧俗提了出来。
平宗几乎笑出来,对楚勒无奈道:“这小东西还会玩心眼了。知道打不过咱们,就想用这种方法来投机取巧。”
楚勒忧心忡忡:“陛下切不可意气用事,主帅决战早已经多年不用了,世子提这样的要求,其中定然有诈。”
“他是儿子,我是老子,儿子向老子挑战,老子怎么能不敢应战?这不是让天下人笑话吗?”
平宗伸手要来自己的长戟,笑道:“就当朕教导儿孙吧。掌旗官,告诉他们,朕接受挑战。”
楚勒仍旧不放心:“陛下,我可以替您上阵。”
“笑话!”平宗冷笑,“楚勒,我要让你上阵了,往后中外种种军事、各部将领,朕哪里还调配得动?”
他不再理睬楚勒,自己纵马朝场中而去。楚勒到底还是不放心,带领五百贺布铁卫,远远跟在平宗身后,以防万一有变可以就近策应。
平宗自然知道楚勒的心思,也不去计较,眼见平若过来,便横起长戟平胸向前推出。这是草原上丁零武士对阵时的礼节。这一个举动就已经表明了平宗是将平若当作与自己平等的敌手,而非君臣父子。
平若自然明白,回以相同礼节,垂首问好,然后才抬起头笑道:“没想到陛下真的接受挑战。”
平宗长戟刚一收回,立即向前扎出去,眼见平若侧身躲开,挥起长刀向自己砍下来,便举起长戟格挡住,这才笑道:“若是旁人,朕不会接战。但你是不同的,阿若,你从来都不同。”
神都脚下,两军阵前,父子俩瞬间斗在了一起。两人动作都很快,又都以天都马为坐骑,腾挪辗转,令双方掠阵之人看得眼花缭乱。阳光炽烈,两人手中兵器映着日光,闪烁耀眼。兵器相交,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伴随着阵中时时爆发出的喝彩声,而交战的父子却一直没有停止交谈。
平若一边躲避平宗的攻击,一边道:“我有件事想求陛下恩准。”
“我不是你的陛下,你也不是我的臣属,没必要求我恩准。”
“可是我阿娘还在陛下后宫之中。”
平宗挡住平若砍来的刀,趁这机会盯住平若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你是想接她到雒都来?”他恶狠狠地横扫长戟,“她在龙城是皇后,你还不放心?”
“若陛下不追究阿娘所做的事,自然放心。只是陛下肯吗?”
平宗怒气上涌,连刺三下,冷笑道:“原来她的所为你也知情。”
“不知情,我也是当日收兵回城后才知道的。”平若架住长戟,诚恳地望向平宗,“陛下,我本以为叶娘子在我府中会很安全,此事我心怀歉疚。但她在雒都很安全,你不必太过挂心。”
“她去找你了?”
“是。她说陛下孤身南下会有危险,劝服我去把围攻昭明的大军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