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自己也觉得这脾气发泄得太没有道理,只是再如何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心情,却止不住眼泪,一切都毫无道理。她只能抽抽噎噎地说:“我的心口疼,疼得就像是被人刺了一剑。”
睢子不以为然:“疼得哭成这样,你多大啊?”
叶初雪倒是被他数落得破颜笑了起来,自己也觉得实在太过丢人,抹了一把脸坐起来,背转身去找件长袍披在身上,这才低声道:“多谢你。”
睢子一时也不急着离开,反倒在她榻边坐下,问:“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叶初雪仰起头,看着头顶的帐子,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当初我刚刚渡江来到北方就遭遇仇家追杀,身受重伤,被晋王所救。他为我疗伤,带我来到龙城,又精心安置我于亲信府中。我禁不住路途奔波半道昏过去,醒来的时候他就守在身边,我说口渴想喝水,他便给我端来了一碗酪浆。”
睢子这才知道刚才那一阵发作是怎么回事,只是仍然迷惑:“然后呢?你也这样摔碗发脾气?”
叶初雪忍不住笑了笑,语气仍是睢子最熟悉的,说起平宗时不由自主的温柔深情:“不,他给我换了一碗水。”
“所以你是在生气我没有像他那样照顾你?”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下去:“喝完了水,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拽到外面街上,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指责我暗中策划了延庆殿之变,然后将我扔进了宗正寺的大牢。”她抬起头看着睢子的眼睛,神情中有一丝哀蜿的软弱:“我一定是思念太过了,才会在刚才心头刺痛的一瞬间,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他。”
在她莹光澄澈的注视下,睢子面色却黯淡了下去。他勉强笑了笑:“看来我还是对你太好了。若是当初在燕然山,在云山之中,也像他那样对你……”
“他会杀了你。”叶初雪不等他说完就冷冷地一盆冷水浇过去,末了还要补上一句,“不用等到他知道,我就会先让你葬身狼腹。”
睢子微微变色,冷笑道:“叶初雪,如今你就不怕得罪我了?现在你身边还有谁保护你?狼?还是他?他在什么地方?”
一句话也将叶初雪的气焰压了下去。
他在什么地方,她大致是能猜得出来的,这也是她不顾一切说服平衍放自己南来的原因。然而此时此刻,心头悸痛隐隐仍在,她心中发虚,居然不敢再笃定了。“睢子!”她捂着胸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咱们到雒都还有多久?”
“昨天已经能看见雒都的城墙了,天亮咱们就出发,到中午就能到了。”
叶初雪点了点头,一时却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盘算。
她面上那种神情睢子一看就明白,登时跳起来:“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可只答应护送你到雒都,可没答应别的事。”
然而叶初雪并不为他激烈的态度所动,静静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沉静明亮,含有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睢子在这样的目光下终于无法不妥协,只得问道:“好吧好吧,你要我做什么,先说出来昕听。”
“陛下只身前往落霞关,我怕他有危险。睢子,我求你去……”
“不行!”睢子跳起来就往外走,“我只管你的事情,别人的事情不管!”他大步走到门口开了门,想了想到底气不过,转身怒视叶初雪:“你有什么难事我都能帮你,但也只能是帮你。他是皇帝,身边有数不清的铁卫将领,你让我去帮他?!我凭什么帮他?我拿什么帮他?只怕我刚到他面前就被他千刀万剐了。你真以为那男人能不计较我绑走你的事?”
“我知道。”
“知道你还好意思开口?”他真的生气了,暴跳如雷,“你就一个人,只有我能保护你。你却让我去帮他?叶初雪,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算你再把他当心肝宝贝,那也是你的事,旁人没这个义务帮着你去相思。你给我好好睡着,等天亮了就出发,我把你送到雒都就算万事大吉,从此你去折腾你的那些是非,我回云山跟我的兄弟们纵横大漠,咱们都别找谁了。”
叶初雪不等他迈开步子出门,就说:“你答应我这一次,我可以劝他赦免你的罪责。”
一句话更加激怒了睢子:“我没有什么罪责要等他来赦免。”
“你希望你的族人永远在云山之中不见天日?”
一句话拖住了睢子的脚步,他本已经一脚跨出了门槛,却又生生站住。
叶初雪自然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一连串地说了下去:“你们步六狐部只剩下三千男丁,躲在云山之中如何保存血脉?只有到草原上去,与诸部通婚,才能保住你步六狐部血脉不绝。如今漠北之地也已经归顺了龙城,没有陛下的许可,你就算想去极北之地,也过不了草原大漠。”
“不需要他网开一面。”
“你不需要,旁人呢?你们步六狐部呢?”叶初雪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于是放缓语气,循循善诱,“当日你兄长昆莱到阿斡尔来,曾与陛下商议,用缇孤部旧日所居的鼓山换取步六狐人的臣服。我能劝说陛下,以你的救驾之功重续这个约定。三千步六狐子弟,如果能在鼓山安居娶妻生子,将血脉延续下去,这才是你最大的功绩。”
睢子哼了一声,问道:“救驾之功?你为什么一口咬定他一定会有危险?他身边那么多人,你真觉得需要我去救?我也只是匹夫之力而已。”
叶初雪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之前狂乱的心跳总算舒缓了下来:“我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睢子真正诧异了:“什么事?你先说,我看我做不做得到。”
第四十四章 凤凰丹禁衔紫泥
平若本已经就寝,听见外面敲门声响起,不高兴地翻了个身。敲门声持续地响着,身边侍妾胭脂终究耐不住披衣起身,平若犹自不平,说了句:“不管是谁,统统轰走。”
门到底还是开了。平若也不可能再说,支起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只是有人在小声说着什么,一个字都听不真切。他等了半晌,却不见胭脂回转,终究还是忍不住起了身:“是谁?”
胭脂见他过来,便向一旁让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白衣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平若蓦地一呆,顿住了脚步,随即回过神来,飞快地转身奔回内室,一把扯过袍服穿在身上,这才又回到门口。他这一连串动作迅捷异常,以至于终于站定的时候竟有些喘息:“叶……叶娘子……”
叶初雪似是对他的狼狈毫无察觉,微微一笑:“是崔相陪我来的。他到了门口不肯进来,我只得自己来了。”
平若身为中书令,又受封亲王,虽然雒都草创,一切因陋就简,他的府邸远不如龙城的晋王府奢华,但也绝非任人深夜就能随意闯进来的。因此他在见到叶初雪最初的惊诧之后随即而来的就是疑惑,这女人究竟是凭借了什么本事,能在他的府中长驱直入,直接来到了卧室的门外。
叶初雪的解释自然不能让平若满意,他两步走出房门,掠过叶初雪向外面看。果然看见管家和一众府中护卫都追在叶初雪的身后,既不敢上前,又不敢离开,诚惶诚恐地寸步不离。
叶初雪一看便知道他的意思,于是笑道:“也不能怪他们,我有令堂的信令,他们不敢不尊。”
平若也知道此时再追究这些细枝末节也于事无补,只得叹了口气作罢,转向叶初雪,垂首道:“叶……娘子深夜到访,实在是猝不及防,有得罪的地方万望海涵。”
叶初雪知道他此刻心中惊奇忐忑已经到了极点,索性当先打破困局:“你母亲很好,仍在龙城,我来不是为了她。但我确实有要事与你商议,所以只好扰你的清梦了。”她说着,目光向胭脂飘去。
平若脸上一红,冲胭脂使个眼色:“你先去吧。”又对叶初雪身后众人道:“这位是我的……长辈,不必担忧,都退下吧。”
他府中仆从多数是在雒都本地寻来的,只有一两个本是晋王府旧人,随他南迁的却也都没有见过叶初雪,因此听他这样说,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过多疑问,各自散去。
平若趁着说话的机会,匆匆将衣衫系好,引臂道:“叶娘子既然有要事,咱们到书房去说。”
叶初雪却不动,只是说:“我深夜将你从床榻上惊起来,这样的事只怕不出半个时辰就已经传进了宫中,你真的相信书房那边不会有人在留意?”
平若无语。他虽然没有皇帝委任的开府之衔,却在书房中养着四五个专司笔墨的侍从,叶初雪担心会有平宸的耳目监视并非毫无道理。叶初雪的意思十分明确,平若也就不再迟疑,侧身相让:“叶娘子不嫌弃的话,就请进屋来吧。”
床榻一片凌乱,叶初雪假作不见,走到背对着床榻的位置上坐下,举头望向平若,突然唤了声:“阿若!”
平若只觉耳边一声轰响,登时就红了脸,勉强维持平静,冷淡道:“这名字叶娘子叫来不合适。”
“那叫你什么合适呢?大公子?”她轻声地问,语气平淡,仿佛言辞间的讥讽之意完全是旁人的臆想。
但平若知道这女人的锋芒,一时恼恨自己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只得转开话题:“叶娘子到底为什么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