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疗伤下来,平衍已经是满头大汗。他强忍疼痛,已经耗费了太多体力,重新面对晗辛的时候就有些接不上气力,面对她关切的目光,什幺也没说,只是做了个手势,命令大家出发。
经过这样一通耽误,赶到龙城的时候已经比宵禁时间晚了半个时辰。城门早已经关上,城外没赶上进城的人就都就近随便搭个窝棚栖身。
这种事情不需要平衍吩咐,手下人已经动手搭好了帐篷,甚至还为晗辛单独搭出一个不大的小棚子,选在一处梧桐树下,与别人的帐篷并不相接,距离却不远,方便就近关照。
晗辛从柔然一路东来,极少有机会在这么舒适的帐篷中休息,这对她来说已经是额外的奢侈,以至于她竟然无法安眠,躺在毡毯上辗转反侧,终于还是起身出去。
外面月色正好,蛙声成片,蝉鸣悠长。梧桐树的叶子被风微微拂动着,将透过枝叶洒下来的月色都牵扯得颤抖起来。
晗辛就是在树荫下看见了独坐的平衍。
她走过去,还没到近前便已经被对方察觉。平衍并没有回头,只是拍拍身边的树干,“过来坐。”待她坐下了又问, “怎么不睡?”
晗辛却问:“你是乐川王,怎么还进不了城?”
平衍蓦地转头盯住她看,半晌才淡然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份?”
“我见过你。”她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决定继续刺激他,“在柔然可汗的继位大典上。你当时作为北朝的使者出席。晚上欢宴宰羊时,我还给你送上了羊头。”
平衍自然记得柔然人的习俗。当时出席大典的各圄使节有二三十位,他身为郡王在一群可汗、单于中显得不那么惹眼。依照柔然人的习俗,庆典当夜主人要宰杀七只羊,将羊头献给最重要的七位客人。平衍并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一个羊头,当时有些措手不及,只顾着应付羊头,却完全没有留意过给他送来羊头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越是这样的巧合就越是可疑。平衍不敢大意,小心应付:“是吗?这么巧?你还记得那日我穿什么样的衣服吗?”
“当然记得。”晗辛冷静地应对,“你穿了靛色窄袖袍,头戴驼皮浑脱,腰系七宝喋躞带,腰间还悬着一柄银丝缠柄的短刀。”
平衍不由自主向腰间摸去,晗辛已经先他一步道:“你今日佩的是丁零人的弯刀,那柄短刀并不在身边。我不是看见它才这么说的。”
被戳穿了心思,平衍有些不好意思,脸色在月色下有种琥珀的光芒。
为了缓解尴尬,平衍只得将主动抢回来,于是问道:“你都知道我的身份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笑起来:“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呢,没想到你终究还是问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牵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我叫晗辛。不是含辛茹苦中的那两个字,我的晗字里带日,给我起名字的说这个字意思是雪后初晴的早晨,是一切黑暗过去后会迎来明亮的那一刻。”
“天将明。”他低声说。
“什么?”晗辛却没有听清,只得追问。
“晗字,天将明的意思。”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她说起身世时一闪而过凄楚的神情,脱口道,“辛却是艰辛的辛,一切得来不易,但天终究会明。给你起名字的人一定知道你是个坚强而勇敢的女子。”
晗辛一时没有吭声,只是在深密浓重的夜色中,在这个月光被筛得只剩下碎片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细细品味着心头蓦然泛上来的一丝隐秘的喜悦。
之后两人再也没说什么,又枯坐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帐篷里,好歹合眼休息了片刻。待到天色大亮,城门打开,平衍将晗辛送到白鹭坊她所指的亲戚家门外,临别时到底还是留给她一枚玉牌:“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了,如果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你为我疗伤,算我欠你的恩情。”
晗辛老实不客气地接过去,低声道:“我尽量不去麻烦你。”说完怕他误会,又赶紧补充道:“可是若有了麻烦,我一定去找你。”
平衍微笑点头:“好,我等你。”
二 尘满倚栏杆
晗辛很快就去敲开了乐川王府的大门。
一亮出那枚玉牌,王府的人就变了脸色,不敢有分毫怠慢,一面将晗辛延请进门房歇息,一面飞奔进去通报。不一时平衍亲自迎了出来,倒是让陪同晗辛等待的人吃了一惊,赶紧纷纷起身行礼。
平衍走得有些急,看见晗辛猛地刹住脚步.衣角翩然垂下。他看着她,咧嘴笑了一下:“晗辛,又见面了。”
晗辛却面带焦急之色,一把捉住他的手臂:“求你救救阿寂,他快要死了。”
平衍肩膀微耸,却在看见她眼中没有落下的泪水时心头一软,终究没有挣脱,反倒覆上她的手背,安抚道:“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儿?谁是阿寂?怎么快要死了?”
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晗辛焦躁烦闷的心情蓦然缓解。她定了定神,再抬起头的时候双眸清亮,已经不复惶恐:“事态紧急,敢请殿下随我去龙章门,我在路上细说详情。”
平衍毫不迟疑地点头:“行,走吧。”
倒是一旁陪着出来见人的管家听了一惊,拦住平衍道:“殿下三思,有什么事情让下面人去办。”
平衍回过头来像是要说什么,然而看到管家关切的目光,想了想,又转头问晗辛:“需不需要带几个人去?”
“太医!”晗辛立即回答,“阿寂伤重,带个太医去。”
平衍冲管家点点头,不再多言,半侧身护在晗辛身后,陪她出了门。
外面乐川王府的车驾已在等候,晗辛一怔,朝平衍望去。
“骑马是快,可你不是还有病人要救助吗?”他轻描淡写地说,倒是让晗辛疑惑,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安排下了。
她也顾不得多说什么,见平衍上了车冲她伸手,便过去将手交给他,让他将自己拉上去。
一直到马车开始在龙城的街道中奔驰,晗辛才有空静下来向平衍施了个半礼,低声道:“多谢。”
“我知道你不是有万难之事不会找上门来,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晗辛微微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从柔然来的。其实我……”她低着头,语气凄然,“我是逃出来的。”
“嗯。”他心中了然,并不惊讶,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哈辛受到鼓励,继续说下去:“我是可贺敦帐下女奴,可贺敦她……”
“对了,可贺敦是南朝和亲的公主。”平衍明白了,“定然是因为你们语言相通,所以选择了你。”
晗辛似是惊讶于他的反应迅逮,飞快抬眼向他看了一眼,眼中泪光莹然,任谁看了都不由心中一动。“可贺敦本是上一代可汗向南朝求娶的,图黎可汗是均连的孙子,均连死后,图黎继位,可贺敦改嫁给图黎。”
“嗯,这我知道。”平衍点了点头。柔然人至今还保持着草原上的原始习俗,继任的可汗也会继承前一任可汗的妻子和财产。
晗辛继续说:“我是均连可汗找来服侍可贺敦的女奴,均连可汗被杀的时候,我就在帐中。”
“被杀?!”平衍一惊。新可汗继位,外界得到的消息只是说均连去世,却没有一字提过被杀。但从晗辛的只言片语中却不难推测出均连的死因,只怕与图黎可汗和可贺敦都有关系,而晗辛则目睹了一切。如此一来,她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事情,以及这之后如何逃亡也就不难想象了。平衍心中怜惜,柔声道:“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我被人追杀,过大漠的时候又遭遇强盗,抢走了我全部的水和食物。如果不是遇见阿寂,就死在那里了。”
平衍总算弄明白了她口中阿寂到底是何人:“阿寂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是我弟弟。”关于阿寂,晗辛说的倒都是实话,“他是从高昌来的,说是要到雒都寻他的姐姐,与我陌路相逢,彼此投缘,便认了姐弟。”
“这岂不是很好?”平衍握住她的手一直没有收回,知道她心头惶恐难安,使顺着她说着一些安抚人心的话,“你们一路结伴而行,想来感情比亲姐弟还要好。”
“我不知道。”晗辛茫然摇头,“我没有弟弟,不知道亲姐弟是什么样子。”
平衍微微皱了下眉头,正要说什么,车子突然停下来,车夫在外面低声汇报:“殿下,咱们到了。”
晗辛连忙拉住他的手飞快地说:“阿寂在雒都没有找到他姐姐,便跟我约了在龙城见面。谁知半路却染了伤寒,虽然一路挣扎来了,守门的士兵却不让他进城。阿寂托人找到我,我却只有来求你了。”
“这……”她之前并没有提过阿寂是因为染病而被困在了城外,只道晗辛点名要太医是因为受伤,如今听了却觉得十分棘手。
五十多年前龙城曾经暴发瘟疫,全城近二十万户,染病近七成,最后折损的人口将近四成。此后龙城便有严格的规定,凡是身染疫病之人一律不得人城。城中之人也要送往城外的福济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