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明知如此无趣,许多嫔妃亦仍是小心翼翼地装扮妥当,呼朋结伴地来到了御花园。毕竟,马场的险事发生之后,杨贤妃立即便被禁了足,据说极有可能被降位份,甚至废为庶人。即使流言中说,此事并非杨贤妃做的,但杨氏落败显然已成定局。便是再愚钝不堪的人也明白过来,往后宫中便是武贵妃一家独大了。此时不好好巴结武贵妃,更待何时呢?
对于这些低位嫔妃的殷勤,武贵妃并不在意。她亲亲热热地揽着李暇玉,不容她推拒地将她安置在了自己身边的席位上。义阳小公主与染娘分别坐在二人身侧,低声地咬着耳朵说悄悄话,瞧起来竟是分外和谐。于是,另一侧的谢琰心中安定不少,从容地与兴致不错的圣人谈论起了茶道与书道。
这本应是皇家的家宴,谢家三人坐在中间,着实有些突兀。许多嫔妃都觉得很意外,更有些平日便从未见过几回这位定敏郡君的,实在拿不准该如何对待她。当然,无论如何众人都能瞧得出来:定敏郡君如今颇得武贵妃的看重,她们姿态放得低些总不会有错。
李暇玉不着痕迹地环视周遭,发现都是些格外陌生的面孔,略有几分失神。没有歌舞游戏助兴,又仍然笼罩着之前的阴影,这次宴席着实带着些许沉重的色彩。众人不敢放声欢笑,更不敢随意打趣什么,几乎都看着武贵妃的眼色行事,可见武氏如今在宫廷中的风头之盛。连对面的大皇子与二皇子似乎也有些垂头丧气,完全不似平时那般顽皮跳脱。
武贵妃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大郎与二郎最近去了弘文馆,有了名师教导,果然性情变得沉稳许多。圣人觉得很是高兴,总算不必替他们发愁了。”
她虽是这般说,但李暇玉其实很明白,这绝非孩子性情成熟的表现。杨贤妃失势禁足之后,大皇子在宫中的地位自然下降了许多。他不过是个年幼的孩童,接连数日见不到母亲,身边又换了服侍的人,生活远远不似以往那般顺心惬意,自然觉得惊恐不安,提不起精神。至于二皇子,大抵也是受了一些影响罢。
“说起来,有件事我最近刚查出来。”武贵妃又道,“先前皇后殿下丧期内时,我安排在偏殿服侍的宫婢曾经发现,定敏郡君险些误服了医女学徒阿晩送的安胎药。后来将当时的药汤拿去给太医看了,果然是药性极为狠辣的虎狼之药。”
李暇玉怔了怔,当日她也让观主看了锦帕上的药液,知道宫中有人对她起了杀心。只是那时正值杜皇后举丧之期,不便声张,便索性暂时放置一旁,打算日后再慢慢调查。没想到,武贵妃居然悄无声息地便查清楚了此事。
“……是贤妃做的。”武贵妃摇了摇首,叹了口气,“她的性情素来有些偏执,大约是见你我似乎亲近一些,故而才想给你个教训。而且,我一直主管宫务,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大概也难辞其咎,又可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幸好你当时警醒得很,并未饮下,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妾自以为,从未对贤妃殿下不敬,完全不知她为何会生出那样的心思来。”李暇玉只得配合地做出了惊异之色,神情中带着些晦暗,“若是虎狼之药,恐怕她并不仅仅是想要给妾一个教训,还想要妾的命罢!”仔细想来,此事也只可能是杨贤妃所为。武贵妃不可能用这样低劣的手段,更不可能在那时候对她动杀心。
然而,杨贤妃为何那般急切?只是觉得那是一个好时机么?竟未考虑过此事失败的后果?其中便没有武贵妃的人煽风点火?要知道,当初武贵妃仅仅凭着一个亲近的眼神,便让杨贤妃生出了恚恨之心。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偏不倚的她,不过是一个照面,便彻底得罪了生性狭隘的杨贤妃,事后不得不做出了选择。
而且,武贵妃既然安排了那么多宫婢,定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想必当时就算是她十分相信阿晩,那些宫婢也定不会让她将药汤饮下去。阻止了一场杨贤妃主谋的狠辣诡计,又给她施了恩情,这才是武贵妃一贯的做法。
如今情势却倒转过来了,是她救了武贵妃。不过,结果大概也并无二致——在所有人看来,谢家与武贵妃之间已然结成了最紧密的关系,再也不可能生出什么变故了。这应当也是圣人最期望看到的罢。武贵妃没有强大的娘家支持,至少应该替她拉拢些拥有实权的臣子,日后也好维护于她。当然,这些臣子皆是对他忠心耿耿,并不会全然听从武贵妃之命。
武贵妃轻轻握住李暇玉的手,恳切地道:“如今贤妃已经禁足,此事不好再翻出来。若是日后有机会,我一定替你报此仇。”
李暇玉本能地便想将手抽离——虽说她确实救了武贵妃,但却从未想过与她如此亲近。只要想到往后几乎日日都须得和她虚与委蛇,她便觉得心中冰冷一片。甚至那些被强行压制的刻骨仇恨,亦时不时会冒出来,冲击着她的理智与冷静。
然而,眼前这位却是眼中容不下沙子的。若是流露出什么不妥的情绪,说不定她还会怀疑马场之事是否只是一场利用,反倒对谢家李家不利。既然都已经救了她,该忍的便必须忍着,甚至必须将她当成交心之人。
她已经做了第一步,接下来的九十九步,都是为了谢家和李家——
“马场之事,暂且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过,与刘才人有些干系。”武贵妃勾起唇角,笑了笑,接着道,“我也料不到,此事居然牵涉了她。看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她可是精通得很。她居然看穿了杨贤妃即将失势,便急着赶在这个时候栽赃,也好一箭双雕。如此聪敏伶俐的人,心思却这般狠毒,我日后绝不会错待她的。”
李暇玉忽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寒。诚然,刘才人落到如此境地,确实是她自作自受。但眼前的武贵妃的一颦一笑,已经与她记忆中的武皇后、女帝陛下越来越像了。那些狠辣的手段,大概也并无不同之处罢。
武贵妃又望向她,嫣然一笑,目光中涌动着几分激赏之意:“只是,你那般好的身手,若是日后只负责教令娘骑射,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些。堂堂的女将军,分明比男子也不差什么,难不成只能困在内宅中了?”
闻言,李暇玉愣住了,眼前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大漠孤烟、万里黄沙、风吹草低的苍茫景象。灵州的畅快生活,确实比长安更自在、更肆意、更快活,更适合于她。然而,谢琰在此处寻着了位置,她自然也该待在他身边。
便听武贵妃清脆地笑了起来:“我实在是替你抱不平,于是向圣人求了旨意——既然他有千牛卫护着,我与令娘身边岂能没有护卫?不然,若是像上次那样,遇上什么紧急之事,谁能赶来救我们?郡君,你以后便来做这个护卫的将军如何?我已经取好了名,就叫‘木兰卫’。”
☆、第二百三十五章 争执真相
木兰卫。
女将军。
那是属于她的疆场!那是能任她肆意驰骋的领地!
沸腾的热血涌入四肢百骸,驱散了惨痛的回忆所带来的刻骨寒冷。李遐玉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双眸不由自主地睁大,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渴望与激动。仅仅通过这寥寥几个字,她几乎就能够描绘出属于她的未来景象——身披甲胄带领女兵训练的她,从容地穿过朝臣中间的她,御马来往于长安与边疆的她,杀敌奋战攫取军功的她!!
曾几何时,她曾经不无遗憾地想过:若能如平阳昭公主那般靠着不世军功获得世人的认可,甚至与男子们比肩,该是如何畅快惬意的一生!!凭什么只因她是个女子,获得了赫赫战功,却不能军勋十二转?只能依附夫君取得诰命的封赏?!明明她的四品诰命是自己挣来的,凭什么要与其他官眷一样,关在四角宅邸当中?!
她曾做过的那些事,这世间有多少男子能做到?凭什么就因为她是个女子,便不能保家卫国?凭什么就因为她是个女子,便不能独立领军作战?这世间的女子,为何只有一种活法?便是金枝玉叶,便是世家贵女,也逃脱不出既定的樊笼?逃脱不出位高权重者的掌心?!从父、从夫、从子、从权——凭什么所有女子的命运,一朝一夕之间便能被旁人翻覆控制?唯独不能自主?!
荣华富贵算什么?功名利禄又算什么?她并非为了这些而战,并非为了这些而手染血腥!
她唯一追求的,她最想要的,便是能够主宰自己的生命!她可自由决定该如何生活,不必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当父母身故之后,她能够决意复仇,手刃仇敌!当她与人两情相悦的时候,她能够嫁给他,从此相互依靠、相濡以沫!当泼天大祸降临的时候,她能够冷静地做出判断,维护家人的安危,而不是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流泪不止!
她生而为女子,确实不比男儿差什么。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亦不比男儿差什么。然而,整个大唐,怀抱此念的女子委实是太少了,坚持实现此念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千百年间,也唯有眼前这个女子,力压群雄,登基为女帝,任用了女官,打破了世俗的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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