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刻,义阳小公主恐惧的目光又掠过脑海,周围各种嘈杂的叫喊声似近似远。她依稀能听见谢琰正在呼唤着她的名字,还能听见圣人正在大喊着武贵妃的名字,声音都仿佛有些扭曲了。她更能清清楚楚地瞧见,武贵妃紧紧地望着她,视线坚定,毫无恐惧,仿佛笃定她一定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她该死!她该死!!让她就这么去死罢!
不!不能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不救武贵妃,岂不是会被圣人迁怒?!谁知他的本性是不是和便宜阿爷一样凉薄!眼下能救武贵妃的只有离得最近的她,其他人恐是赶不过来了!若是武贵妃出了事,谢家与李家定然不可能幸存!!
前世……前世的仇恨何必牵累如今?!她的夫君、她的孩儿、她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
无数矛盾冲突与痛苦犹如呼啸的洪流一般远去,在无尽的悲恸哭声中,李暇玉咬紧嘴唇,驱马冲了上去。这是她第二回如此毫不留情地压制前世的记忆,任凭那位义阳公主正蜷缩在角落中哀哀号哭,字字泣血。她的心神却无比坚定,近乎冷酷地做出了决定:前世杀不得的仇敌,今生亦是不可能复仇了!绝不能因一己之恨,便带累了所有家人!!
所有思绪不过是电光石火,刹那间便一掠而过。在其他人看来,这位挺着腹部的定敏郡君几乎是顷刻间便冷静地做出了反应。她将小公主放到小母马上赶开,自己驱马上前,与那匹已经陷入疯狂的马并驾齐驱。
武贵妃压低身子,趴伏在马背上。马缰已经无法控制身下这匹发狂的马,她的身体就像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要彻底倾覆。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流露出任何畏惧的神色,双手紧紧地抱住马颈,并且密切地注意着李遐玉的动作,随时准备配合。
李遐玉很快便赶上了她,手中的马鞭飞扬起来,卷住她的腰肢。同一时刻,武贵妃放开手,任自己被马鞭牵拉着落在了李遐玉身后。虽然腹部被突出的马鞍撞了一下,但并不疼痛,可见这位定敏郡君用的力道十分合适。而且,转瞬间便脱离了性命危机,她心中已是彻底安定下来了。
这时候,圣人与谢琰一前一后策马飞奔过来,千牛卫们也用套马索将那匹疯马制服了。口吐白沫的枣红马哀鸣一声,倒在了地上,不多时便没了动静。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定敏郡君再迟上一时半刻,武贵妃便极有可能落马受重伤了。
“二娘!二娘你没事罢!”圣人跳下马,几乎是急切地狂奔过来,将武贵妃从马上抱下。
谢琰虽然并未焦急地呼唤李遐玉的名字,却也立即来到棕黑大马旁边,给她牵着缰绳,仿佛是在确定这匹马不会突然发生什么变故。李遐玉垂眼望着他,不知此刻自己心中涌动着的究竟是失落还是怅然。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瞧见谢琰的这一刹那,她便坚信自己日后绝不会后悔。
“贵妃……郡君……”义阳小公主滑下小母马,呜哇一声哭泣起来。秦尚宫以及其他宫婢亦是泪水盈盈,根本没想到竟然会亲眼瞧见这般惊险的事。几个马奴已经惊慌的跪了一地,武贵妃选的这些马平日都是他们照顾的,如今马出了事,他们定然也已是性命不保。唯一的奢求,大概便是不牵累自己的家人了。
李遐玉轻巧地下了马,对着谢琰使了个眼色。谢琰遂立即命人检查武贵妃准备的所有马匹,也包括义阳小公主的阿雪。千牛卫们迅速地行动起来,将马奴捆绑得结结实实,严密看守。而后,又唤来数个老道的饲马人仔细检查了马匹,果然发现不少马匹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却并非生病所致。显然,这些马在被带过来之前,所用的草料或者饮水曾被人动了手脚。
“给朕仔细地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动贵妃和令娘!”圣人勃然大怒,脸色阴沉得可怕,几乎是立即便怀疑了杨贤妃,“别教朕发现与杨家有任何干系!如果查出来证据,朕绝不会轻饶他们!必要以谋害朕的罪名论处!”确实,倘若他兴致一起,骑的不是自己的乌骓而是这些马匹,说不得落马重伤的就是他了。身为帝皇,岂能容忍暗处有人觊觎自己的性命?
“陛下不必动怒,臣妾这不是安然无恙么?”武贵妃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胸口,“方才当真是吓得有些怕了,不过,臣妾相信,众目睽睽之下,一定不会有事,心里才安稳了许多。”说罢,她又含笑看向李遐玉:“定敏郡君果然不愧是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身手实在敏捷得很。”
圣人这才回过神来,神色略微和缓了些:“定敏郡君救了贵妃,定要重重地赏!”
“重赏之事稍后再说也不迟。臣妾觉得,郡君毕竟身子沉重,还是应当先歇息一会,唤来太医仔细诊治一番,方能让人放心一些。”武贵妃又接道,望向李遐玉与谢琰夫妇二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与亲近之意。
李遐玉怔了怔,刚要谢绝,谢琰却拱手行礼道:“贵妃殿下想得周到,臣感激不尽。”
圣人于是也微微颔首:“不仅是定敏郡君,贵妃和令娘也须得让太医来诊一诊脉,至少开些安神的方子。”他转身,大步走到正扑在李遐玉怀中痛哭的义阳小公主身边,将她抱了起来。
武贵妃也随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李遐玉的掌心,恳切地低声道:“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忘。郡君固然擅长骑射,但毕竟如今身体不同寻常,能暂时摈弃护子之心来救我,这份情谊,我定会记得清清楚楚。”
“贵妃殿下……”李遐玉本想解释,她并不认为自己此举有任何危险。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她绝不会如此冒险行事。但看到武贵妃的笑颜时,不知为何,她却并未说出口。也罢,就让她这么误会下去罢。说不得日后她能看在今日之事的份上,待谢家、待小公主更和善一些。
☆、第二百三十四章 势不可挡
经太医仔细诊治之后,肯定李暇玉确实并无大碍,谢琰方松了口气。当然,常年待在宫廷内为各种贵人看诊,太医们亦有自己的生存智慧——虽说脉象诊不出任何不妥,但出了这般惊魂之事,整个内廷外朝都大受震动,更别提当事者了——斟酌着开几个安神定心的方子总是错不了的。
于是,自觉安然无恙的李暇玉竟与武贵妃、义阳小公主一样,得了好一番谆谆医嘱,又坚持让她卧床休养一段时日。谢琰当即向圣人告了假,亲自将她护送归家,又焦躁不安地吩咐贴身侍婢们去请正留在谢家做客的药王过来瞧一瞧。不论李暇玉如何辩解说明自己完全无事,他都恍若不曾听见一般。
银发银髯的老神仙只在内堂外头探了探脑袋,略微打量了夫妇二人一遭,便牵着染娘转身离开了:“分明是红光满面,气血足得很,好端端的看什么诊?小染娘,你耶耶才需要开个定神的方子,是也不是?如此下去,不等你阿娘生产,他大概就要愁白了头发。”
内堂之中,谢琰苦笑一声,而后满脸肃然地转过头来。李暇玉立刻合上眼,假作自己已经睡下了。他们其实都很清楚,当时由她出手确实是最为合情合理的。若是稍迟片刻,武贵妃便极有可能坠马重伤。届时,在场所有人恐怕都逃不脱追责。毕竟,他们都很清楚武贵妃对于圣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至少这一段时日,好好歇息罢。”于是,谢琰并未多言,只是轻轻一叹,“若在平时,我心中定然不会生出任何惊惶。比今日更惊险的事,我们亦早已经历了无数回,我当然相信你的骑射技艺。只是,想到你腹中还有咱们的孩儿,他们或许会拖累你,又或许会与你一同受伤……我便险些想公报私仇,动用属下将此事的罪魁祸首查出来,千倍百倍地展开报复。”
“三郎,此事无须插手。”李暇玉立刻接道,“武贵妃必然会查出来,给背后之人最合适的下场。”或许亦是最为残忍的下场——毕竟,这一回马场遭遇的惊险已经绝非寻常宫廷斗争,而是直指武贵妃或是义阳小公主的性命。对待这般的敌人,便是再如何狠辣,她似乎亦能够理解。当然,人彘那种残忍之事,依旧无法接受。
谢琰默然,垂眼望着她因怀着身孕而圆润起来的脸庞:或许连阿玉自己也从未意识到,她对武贵妃的观感究竟有多复杂。仇恨与厌恶,忌惮与惧怕,赞赏与肯定,种种情绪尽数交织在一起,主宰着她的所思所想。故而,她内心中充满了矛盾冲突,因为无论做出任何抉择,都绝不可能令她满意。
除了他的公主之外,还有何人会如此看待本该十分陌生的武贵妃?武皇后?女皇陛下?
数日之后,谢琰终于大发慈悲地给李暇玉解了禁。此时正逢中秋佳节,武贵妃特地派了宫使,送来些适合秋季穿着的名贵绫罗绸缎并桂花酿等节令吃食,又盛情邀请一家三口入宫参加宴饮。因实在有些思念义阳小公主,又见染娘颇有几分兴致,李暇玉便毫不犹疑地答应下来。
其实,中秋并非甚么重要节日,不但庆祝活动很少,官员们甚至连休沐一日也挣不上。故而,历年来,太极宫几乎从未举办过招待群臣与诰命们的大型宴饮活动,仅仅只是皇家小宴罢了。如今国孝期刚过不久,宫中那些贵人都身处孝期之中,所谓的宴饮大概也不过是聚在一处闲散闲散罢了,歌舞、游戏与饮酒作乐都不可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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