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见崔简生得颇像崔子竟,圣人越发喜爱,不仅询问他幽州之事,又问他的学业。崔简皆恭恭敬敬地回答了,言语间丝毫不越礼,却又透着几分侍奉长辈的亲近之意,令圣人心里越发妥帖了些。
谢琰带着一众千牛卫守在周围,嘴角微微地勾了勾。以他对崔简的了解,这一回贡举之事,应是十拿九稳能取中的。不过,是否能出一位少年状头,还须得看这一回进士之试是否人才济济。王昉的积累才华与他不相上下,而打算下场的李遐龄还欠缺些火候。至于谢玙,应当是没有希望的,只当做试一试便罢了。
同一时刻,安仁殿中,武贵妃正在向杜皇后禀报宫务。她坐在床边轻言细语,虽似是刻意并未盛装打扮,但仿佛鲜花绽放一般的容貌,依旧衬托出杜皇后越发沧桑枯槁的病容。杜皇后仿佛早已经习惯,神情丝毫未变,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然而秦尚宫却是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神色间略有些不豫。
“这些事都交托给你,果然从未出过差错。你也不需如此小心谨慎,尽管按规矩去做便是了。只要遵守宫规,又或者略微依着圣人的心意更改一二,这后宫便乱不起来……”杜皇后缓声道,待武贵妃很是亲切随和,“便是有人心怀不满,也挑不出你的错处来。自身持正,方能行得端、坐得稳。”
“多谢殿下指点。”武贵妃微微颔首,“我只是替殿下代理宫务,大事还需殿下决断才是,万万不敢擅专的。其实,这也未尝不是遵守宫规、自身持正了。”她说罢,弯唇笑了起来,气氛显得越发轻松了几分。
李暇玉坐在外殿陪着义阳小公主摆弄几枝含苞待放的海棠,听着里头传来的低低说笑声,越发确定杜皇后似乎一直在指点武贵妃。毫无疑问,在武贵妃与杨贤妃之间,她早已经做出了选择。不仅将宫务交给了武氏打理,且处处指引,细细地教她,仿佛心中已然笃定她便是继任皇后一般。
若非确定武贵妃即将为继后,杜皇后又何必告诉她这么些道理?位正中宫与宠妃全然不同,不仅身份差别极大,且责任也完全不相似。称职的皇后应当懂得平衡三千粉黛,无论如何都不该只顾着争风吃醋,浑然忘了打理后宫是自己的分内之事;而宠妃若是稍有僭越,谋图中宫之位,彼此相争起来,后宫必然混乱不堪。
然而,武贵妃若为继后,是否又将引来无尽的腥风血雨?她当真会待义阳小公主好么?她当真能履行皇后的职责?而不是利欲熏心,借着圣人的宠爱与信任,想要更进一步,染指帝皇的权柄?当她手握着无上的权势的时候,教无数人竟折腰的时候,又是否能放下天生的多疑,放过自己的儿孙与诸多李唐宗室?
每当瞧见杜皇后对武贵妃倾心信任的时候,李暇玉便涌出主动谏言的冲动。然而,无凭无据,杜皇后又如何会信她?而她又如何能贸贸然地提起这些?若有万一,那便是污蔑宫妃,罪责可并不小。如果惹得圣人为红颜一怒,则更有可能牵累家人。但若是闭口不提,心中便始终充满了矛盾冲突,始终不得安宁。
“郡君,咱们再去园子里摘些海棠罢?这几枝有些少了,就算开了,看着应该也不漂亮。”义阳小公主摆弄了许久,始终觉得插瓶不甚好看,于是回首道,“多摘一些,阿娘瞧着更欢喜些。我再替她剪几朵,专门插戴在发髻上。”
“贵主说得是,走罢。”为了不让自己再多想,李暇玉便牵着她,带着几位宫婢离开了。
本想直奔御花园而去,谁知义阳小公主略作思索,笑道:“阿爷的甘露殿便有海棠呢。这下可好了,不必走得那般远,也好早去早回呀。”她拊掌笑着,又转了转乌黑的眸子,宽慰李暇玉与宫婢们:“阿爷必不会吝啬几株海棠的,咱们走罢。”
最受宠的小公主亲自来剪海棠,甘露殿的宫人与内侍确实都无言以对。他们非但不敢阻拦,还取出了白玉盘帮忙接着。烈焰一般的海棠与玉盘互相映衬,确实将花显得更妍丽了许多,瞧着便让人心中欢喜。
正剪得高兴的时候,倏然有个秦尚宫身边的亲信宫女带着仓惶之色,急急忙忙地疾奔过来:“皇后……皇后殿下突然昏迷过去了!贵主!郡君!秦尚宫让两位赶紧回安仁殿!!”
载满芳菲的白玉盘摔落在地上,跌成了黯淡无光的碎片。满地的海棠残花,犹如乱红染血,却已经无人理会。
☆、第二百一十六章 皇后病重
“阿娘……”义阳小公主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眸中带着无尽的惊慌与恐惧,霎时间便泪如雨下。她浑身上下一时几乎无法动弹,本能地望向李暇玉,仿佛将所有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郡君!阿娘……阿娘没事罢?”
她虽然年纪幼小,却早已感觉到了失恃与死亡的恐怖与忧惧,否则年前也不会夙夜不能安睡,以至于帝后皆忧心忡忡无计可施了。原本经过李暇玉的宽慰,共同度过了一段平静安宁的生活,那些翻涌不休的情绪已经深深埋藏了起来。但此时此刻,它们却尽数喷涌而出,扑将过来,将这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娘子彻底淹没其中。
李暇玉瞧着她茫然失措的神情,只觉得心疼之极,立即将她抱了起来,匆匆往安仁殿而去:“贵主莫要担忧。皇后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说不得咱们回去之后,她便醒了过来……”然而,口中虽是这般说,她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杜皇后早便已经支撑到极限了。许是因见小公主有人照料,未来婚姻大事也有了眉目,心底的牵挂略放下了些,她胸臆之间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便徐徐散开了。
跟随在她们身后的宫人们亦是忧惶之极,步伐都有些凌乱起来。每个人都仿佛突然失去了主心骨,唯一的念头便是赶紧回到安仁殿去。至于那里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消息,众人却一时间不敢去想,亦是不愿去想。杜皇后待她们甚为宽厚慈爱,谁又忍心失去这样一位和善的主子呢?一旦她崩逝之后,谁又知道圣人与小公主会不会迁怒于她们呢?
原本安宁静谧的安仁殿,此刻已是人来人往。在宫中的所有太医、道医与佛医都赶了过来,连宫外的名医如观主等,也已经有宫人去相请了。饶是如此,所有人脸上依旧神色凝重,气氛既紧张又隐隐带着几分悲凉与恐怖的意味。
武贵妃立在殿中,详细地述说杜皇后突然病发前后的症状,条理十分清晰。而秦尚宫也早已顾不得心中的隔阂,随时补充一些细节,并告知诸位医者,稍早些时候杜皇后的情形以及一些病情的征兆。
见李暇玉抱着义阳小公主来了,武贵妃快步行了过来,低声道:“皇后殿下眼下的境况,令娘恐可能见不得……郡君将她带到偏殿去歇息罢。”她眉宇间带着些许轻愁与忧色,乌黑的双眸中透着几分怜意,似是发自内心正在因杜皇后急转直下的病情而心焦,同时也怜惜着年幼的小公主。
李暇玉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她,微微颔首。她甫退后一两步,原本紧紧搂住她的义阳小公主却忽然挣扎起来,哽咽道:“我不离开阿娘!我要一直守在阿娘身边!!我绝不离开阿娘半步!让我去见阿娘!!我要见阿娘!!”
谁又忍心阻止这个孩子想见阿娘的希冀与渴求?谁知这会不会是母女之间的最后一面?又如何能错过?李暇玉犹豫片刻,心中终究一软,狠不下心来将她带走。她轻轻地将小公主放了下来,扶住她稚嫩的双肩,低声劝慰道:“医者们正在给皇后殿下诊治,打扰不得。咱们便只远远地看着,如何?”
然而,小公主已是吓坏了,根本听不进任何言语,只哭着不断地重复:“让我见阿娘!!”
幼童尖利而又充满恐惧的哭声响彻在安仁殿中,令气氛越发凝滞了几分。武贵妃亦上前两步,低声细气地劝起来,甚至秦尚宫也劝了数句,皆止不住小公主的哭声。她的年纪实在是太小,只觉得亲近的人竟然都不许她接近阿娘,一时之间越发恐惧难安,更想回到阿娘身边再也不离开。
“令娘!”这时,圣人匆忙而至,衣袂翻飞间,便将哭闹的小家伙抱入怀中。他扫了众人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带着女儿便径直往殿中而去,口中还道,“莫哭,莫哭,耶耶带你去见阿娘。不过,你阿娘如今正睡着,哭声会惊扰她,你且停住。莫哭,莫哭,来,耶耶给你擦一擦泪……”
李暇玉望着父女二人的背影,恍惚之间竟出了神。前世她那便宜阿爷何曾有过这样温柔的时候?便是萧淑妃盛宠的时候,看似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也从不见这般温情脉脉,而是总带着几分逗弄之意与淡漠疏远。这位年轻的圣人却仿佛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笨拙而又尽力地安慰着哭泣的女儿。他们二人的躯壳完全相似,总令人时不时有些晃神,然而内里却全然不同。能拥有这样的耶耶,她从心底替小公主觉得欢喜。
直到谢琰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侧,借着长袖的遮掩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紧紧地回握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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