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傍晚,谢琰穿上绯色公服,前往太极宫觐见。圣人在两仪殿召见了他,待他行礼之后,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朕还以为,崔子竟心爱的弟子必定是如他一般的性情,如今看来却是不像。你的性情似乎比他更圆润许多,应当是外圆内方之人。这般性情,在朝廷中也容易行走。不似他,若非有崔子竟的名头,博陵崔氏的家世出身,光是那狂士的脾气,有多少人能受得住?”
“圣人说得是。不过,若无狂士脾气,又何来今日的子竟先生?若无狂士脾气,他又如何会断然离开繁华的长安,去往偏远之地为国家社稷竭尽全力,为圣人在外分忧解难?”谢琰微微一笑,“想来,子竟先生应当也并不在意旁人受不受得住他的脾气,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圣人的信任。至于那些不看他的实绩与为人,只在乎自己的颜面是否尚在的其余人等,他又何必放在眼中?”
圣人朗声大笑:“不愧是他的弟子,字字句句都维护于他。不过,你说得是。他若无那样的脾性,便不是他了,我们也不会早年便相交莫逆。有他在外头给朕讲述那些民情之事,朕才能了解百姓民生,不至于坐困宫中,受人欺瞒。”
“谢爱卿,听闻你罹患‘离魂之症’,并不记得过往,故而目前连崔子竟也不知你的真实身份?如此看来,朕倒是比他还领先一着了?”
“回禀圣人,子竟先生遣臣回长安,一则是为了诊治这‘离魂之症’,二则是将他的贺信呈给圣人。”说罢,谢琰便从袖中取出信匣,交给一旁的宫侍呈上去。“面圣之后,臣便会写信给子竟先生,告知他这个好消息。”
圣人展信阅看之后,意味深长地抬起首:“你可知,他这信中写了什么?”
“……应当是给圣人的年节贺信罢。幽州近来颇为安稳,虽说发生了不少趣闻轶事,却暂时并无紧要民情。”谢琰答道,“此外,子竟先生最近对武事颇有兴趣,说不得还想向圣人提一提燕然都护府以及高句丽、靺鞨等诸事。”
幽州是河北道的戍边重城,崔子竟虽只是刺史并非都督,其远见卓识却绝非寻常的一州刺史可比。他的目标是坐镇边疆,将胡汉之别消弭于无形之中,从此之后再不必担忧胡人反叛为患。而这同样亦是谢琰的意愿——无论是突厥降部或是铁勒诸部,在先皇驾崩的时候都曾有过些许异动。他并不愿见到牺牲无数将士性命才换来的安宁,数十年后便会再度打破。他更不愿意见灵州、凉州、夏州等地的百姓,再度陷入战火之中,惨遭屠戮。
☆、第一百七十六章 故交重会
“果然不愧是他心爱的弟子,你确实知他甚深。”圣人将那封信合上之后,微微笑了笑,“不过,除了此事之外,他还写了些别的,你可能猜得出来?”
谢琰略作思索:“既然圣人这般询问臣,那必定便是与臣有关之事了。应当是……详述臣的病情,顺带提及想给臣一个合适的身份让臣出仕……在幽州的时候,子竟先生也常说,希望臣留在幽州。虽说我们师徒情分不过短短半载,但也确实十分深厚。便是臣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曾想过可否远去幽州镇边。”
当然,不考虑继续留在灵州,也因为经李暇玉姊弟二人说明之后,他很清楚那几个军府的折冲都尉应当都没有替换的可能。凉州则因李袭誉一事,早便撤换干净了,夏州亦是没有任何空缺。既不能留在熟悉之地,去幽州随时接受先生的教导自是更好的选择。
圣人大笑:“这回你可没猜中。莫要小觑了崔子竟,这些时日他已经开始怀疑你绝非寻常之辈,认为你或许便是传闻中那位下落不明的折冲都尉。他早便私下派部曲去灵州打探消息,但正逢寒冬腊月又人生地不熟,短时间内恐怕很难传回确切的消息。故而,他便托朕让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认一认人。显然是将你找寻身世之事都交托给朕了。”
谢琰微微一怔,不由得再度动容:“先生此前从未提起过……”
“他本想告诉你此事,让你自己回灵州探访。无奈你暗伤发作不得不寻医问药,此事于你亦十分紧要,若是猜错了引发其他症候更是后患无穷。所以,他才什么也不提,命你来了长安。”说到此,圣人不免一叹,“他确实十分疼爱你这位弟子——既然朕受他所托,这便赶紧将两位将军召入宫来,让他们认一认罢。”
“圣人……”谢琰从未想过,这位年轻的圣人居然亦有如此一面,不禁无奈笑道,“夜色渐深,又何必因臣的缘故,烦劳两位将军入宫来?何况,臣本便打算这两日便递帖子去拜访两位将军,谢过他们的照拂。”
“朕只是替崔子竟圆他的心愿,与你并无干系。便是他们二人见过你,也不妨碍你去拜访他们。”圣人笑眯眯地,又道,“自阿爷驾崩之后,他们几个胡将一直闹腾着要殉葬昭陵。朕坚持不许,他们便郁郁寡欢,总是闭门不出。如今已经过了半载,得见了你这位故人,他们心里应当也会好受一些罢。”
谢琰遂长拜而下:“臣替家师叩谢圣人。”
“这份人情,岂是你叩谢一回便能还给朕的?待崔子竟自己来还也不迟。”圣人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至于你……他将你送到长安,便是忍痛割爱,将你送到了朕身边。朕又如何能再将你放回幽州去?你且寻医问药,将暗伤治好。朕与崔子竟再好好商量一番,必定要给你一个最适合你的职缺。”
于是,谢琰又叩首再拜:“臣叩谢圣人隆恩。”若是他猜得不错,大概他短时期内休想回到边疆——或者也不会真正成为主持一座军府的折冲都尉了。等待他的,或许是他从未想过的职缺,或许是一件十分紧要而又尚未有人做过的事。圣人与师父的双重信任,令他不由得有些热血沸腾,更有些期待前方等着他的究竟是份什么样的差使。
契苾何力与执失思力两位将军奉召入宫的时候,李遐玉正牵着义阳小公主与染娘走下行辇,欲登上宫城西面安福门的城楼观看外头锦绣灿烂的灯轮、灯塔与灯楼。远远地望见两位将军骑马慢行而来,她便朝着他们行了拜礼。对于两位将军这些时日的颓靡,她早便已有听闻,且感慨良多——
胡将们对先帝忠心耿耿,自先帝驾崩之后,便曾数度上书要求殉葬昭陵,皆被圣人拒绝了。几人闷闷不乐,据说接连几个月都蓬头垢面,时不时就要痛哭一场。有时在朝堂上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就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惹得大家面面相觑,朝会都不知该不该继续了。圣人无奈之下,只得暂许他们不必上朝,让他们在家中歇息一段日子,免得耽误政事。
如今瞧起来,两位将军的神色依旧有些沉郁,显然情绪仍是十分低迷。不过因面圣之故,他们倒是勉强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见遇上了行辇,两人便也立即下马给小公主行礼。契苾何力望向李遐玉,惊讶道:“我竟不知你居然来了长安……何时来的?怎不给我递拜帖,去我府中走一走?”
因两家之间是亲戚,故而李暇玉也只当他是亲近的长辈,便笑道:“儿奉召而来,赶在年节前那几日到了长安。本想早些给契苾世父递拜帖,但入宫、过年这些事接二连三,竟始终不得空闲。不过,这两日便可能要上门叨扰了。”
“若早知道你带着孩子进了京,便该接你到我家中住下,一同过年才是。”契苾何力摇了摇首,恍然又道,“似乎听谢三郎提起过,他的兄长如今在长安?那便该阖家团聚了。罢了罢了,不提这些。这些时日我都闭门谢客,不过你是亲戚,自然不是什么客人,随时过来就是了。”
“儿省得。”李暇玉又问候了执失思力将军,这才目送他们远去了。她大抵能猜得出,为何圣人突然要召见这两位将军。无非是让他们与谢琰见一面,也好激起两人的激昂之情,令他们不至于一直沉溺在先皇驾崩的悲哀当中。仔细说来,他们为先皇驾崩而悲痛万分,也足可见他们对大唐的忠诚。虽说他们并没有别的意思,但眼看着胡将们都有这般仁义的性情,又有哪一位圣人不觉得放心?不深感信赖呢?
登城楼的时候,义阳小公主听见外头踏歌的笑闹声,十分意动。因着她年幼又得宠爱,并没有傅母教导她规矩,约束她的礼仪,故而她依旧是天真可爱。趁着宫人还在后头气喘吁吁,她便牵着染娘往上疾奔了。
李暇玉并未制止她们,只是加快脚步跟在二人身后。她其实能够理解小公主的好奇——因着圣人与杜皇后提出要为文德皇后与先帝守孝三年之故,宫中的宴饮虽不禁酒水,却不许丝竹舞乐。故而,自两场国丧过去之后,宫内已经许久不曾听见乐舞之声了。小公主想早些瞧瞧外头的热闹,亦是人之常情。
“阿娘,阿娘。”染娘一面跟着小公主,一面不忘回首确认自家阿娘还在后头。义阳小公主的神情颇有几分复杂,不过很快便又笑起来:“染娘你真是一刻都不能离开你阿娘。放心罢,郡君就在后头呢,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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