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谢璞有些怅惘,觉得眼前的少年郎既熟悉而又陌生,“八年不见,你果然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先祖若地下有知,定会为你感到骄傲。”一位没有家族荫蔽的少年郎,在短短几年之内便能屡立功勋,得了九转护军,成为从七品下的折冲府校尉,实在太过难得。从信件当中,他感受不到他曾受过的苦、冒过的险,却完全能想象出来。一路行来,阿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文武之道并无高下之分,皆是立身之道,皆是为国为民之道。”谢琰在书案边盘腿趺坐下来,随意地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当年我与冯四师傅浪迹到夏州,遇上薛延陀攻打长泽县,便彻底下定了决心,定要投军报效大唐。如今看来,这个决定确实非常适合我。”
谢璞在他所指的位置坐下,轻轻一叹:“确实适合你。当年你对无休无止的课业已经毫无耐心,从军反倒是将你的脾性打磨出来了。我的眼光太过狭隘,险些将你的前途毁去。你能这般有出息,作为长兄,我真是又惭愧又欢喜。”
“眼光狭隘的并不是你。”谢琰直言道,“你我一直都很清楚,不必再辩解什么了。”提到母亲,他们俩便会产生分歧,故而他并不想主动提起。“大兄自长安远道而来,是为了恭贺我么?再过十来日,便是我的亲迎礼。若是那时候,你能当我的傧相,我便不必四处去请人帮我做催妆诗了。”他的态度十分自然,丝毫瞧不出片刻之前仍是对自家大兄此行之意充满了怀疑与揣测。
“……”谢璞怔了怔,坦然道,“你先前好不容易在信件中说起近事,我心中惦念着,故而特意来看一看你,此其一也。你又暗示自己即将成婚,我认为李折冲都尉家确实对你有恩,但你也不必以成婚来回报他们,此其二也。我匆匆忙忙地过来,并未告知母亲与二郎,这你大可放心,此其三也。” 谢琰离家时,只带了教他武艺的部曲冯四,能过上如今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李家自是恩重如山。然而,报恩有许多种方式,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可因回报恩情而错付。这对李家人而言,也实在算不得公平。
谢琰略松了口气。事情尚未传到母亲那里去,那便生不出什么变化了。“我并非想以婚事来报恩,而是确实心悦元娘,想娶她为妻。而且我确信,她也是最适合我的小娘子。若能娶得她为妻,此生便再无憾恨。”
谢璞想起方才那位落落大方的小娘子,垂下双目:“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没有你自己做主的道理。按理来说,你应当将此事禀明母亲,让母亲遣人提亲才是。你如此自作主张,终归是落人口实。”
“既无私相授受,又有贵人出面,官媒提亲,会落下什么口实?”谢琰淡淡地道,“大兄实在是多虑了。何况按大唐律,我所做之事很合规矩。至于谢家的规矩,横竖我已经离家八年之久,许多规矩都破了,再多破一个亦无妨。”
“你这脾气……”谢璞不由得失笑,“原以为确实磨出来了,却仍是这般冲。都已经八年了,你这口气还要生到什么时候?人生能有多少个八年?你如今已经靠着自己的能力出头,便是回去服个软又如何?母亲虽嘴上不说什么,到底仍是惦记你的。之前你让人传了那么多奇怪的消息,她又气又恼又担忧,命我查一查你的行踪,确定你是否安好。到底是嫡亲的母子,她怎么能不牵念你呢?”
“我若回到她身边,只会惹她气恼,倒不如离得远些,彼此安宁。”谢琰接道,“我原本打算给她写信,却仍无法确定,她会不会逼着我放弃眼下的一切,回去继续科举。在她眼里,进士贡举是咱们唯一的晋升之道,不考出个进士便无法证明谢家人的能力。”
“母亲她——”谢璞喟叹一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以他心中所想,评价长辈的行为到底是大不敬,故而他心底存了许多话,都实在说不出口,只能闷在胸臆之中苦苦煎熬。
“看,你心中其实很清楚,所以并不敢替她保证什么。”谢琰流露出轻讽之色,“连大兄你,不也被逼得每年去考进士么?分明若换了是明经,也照样能够出仕,她却始终转不过弯来。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大兄当真想考到五十岁?呵,我却不想如此蹉跎时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几年对我而言尤为重要,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沉默良久,谢璞方有些艰难地道,“你放心,我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只等你亲口告知母亲。”许下这个诺言,于他来说实在有些艰难。然而说出口之后,不知为何却轻松了许多。仿佛背负在肩上的沉重压力,瞬间便消失了一半。他是孝子,同时也是长兄。昔日因孝顺而不顾阿弟,逼得他四面楚歌无人能信任,如今也该为他想一想了。
谢琰扬起眉,亲手替他斟了一杯酒:“多谢大兄。这是我与元娘亲手酿的葡萄酒,试一试滋味如何?按我说,应当比得过西域那些葡萄酒了。还有,咱们也别光顾着说话,席面都快凉了。试一试这塞北的驼峰炙和驼蹄羹罢?比之长安如何?”
“若非我向你如此许诺,你恐怕连这葡萄酒也不会让我喝罢。”谢璞似笑非笑,接过来抿了一口,“别的不说,你在此处过得倒是很快活。”然而,到底还有一个近在眼前的话题,兄弟俩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当然,此事也迟早要说明白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姻亲见面
一同用过丰盛的夕食,谢氏兄弟自是宾主尽欢。在谢琰态度自若的招待之下,谢璞也十分放松,与他畅饮了美酒,品评了美食。两人还借着酒兴,敲着杯盘,纵情高歌了一回。逍遥大笑之时,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年幼时偷偷躲在角落里喝酒的过往。然而,那般惬意的时光终究是太短暂,也太久远了。
而后,谢琰带着谢璞来到院子中,吹着寒风醒一醒酒意,顺便也观赏一番夜空中的冷弦月。两人在院落中仰首而望,心绪皆宁静许多。与高悬寒夜中的冷月相比,那些纷纷扰扰之事仿佛离得远了,又仿佛再也没有多少顾忌。
“你之前命人胡乱传消息,我初时以为是真的,焦灼得整夜都睡不着。”谢璞道,轻轻叹息一声,“派人去查,却越查越疑惑。传消息的人也警觉,便是寻得踪迹,也迟迟抓不住。渐渐地,众人都似乎信了,我却越发断定,那就是你自己传的。你的目的,便是让母亲不再理会你的婚事,也好自己做主?”
果然又提起此事了,谢琰心中暗道。然而,看上去他的神色却淡然如旧:“原来大兄早已知道,那些消息是我传的。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尚未察觉自己已经对元娘动心。我只是教人打听一番,家中眼下是什么情形罢了。大兄也该知道,当我得知二兄的婚事是怎么得来的时候,到底有多恼怒了。”
谢璞微微动容,欲言又止,双目骤然黯淡了许多,一时间竟又生出几分羞愧之意。
谢琰似是并未注意到他的神情,接着道:“财货婚姻——啧,若是再来一遭,咱们谢氏的家底恐怕都会被母亲掏空了,我们一家在世族间也会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母亲掩耳盗铃,以为拐弯抹角地做成此事,便没有人知晓内情么?只是咱们家早已没落,没有人与我们往来,所以懒得提起而已。我自然不能容许,自己的婚事被母亲这般拿捏,最终在旁人眼里都成了一桩买卖一桩交易。谢家男儿何患无妻?何须如此?!”
好半晌,谢璞方皱眉应道:“当时,我与二郎都劝过,母亲却执意如此。她觉得,颜氏女品性确实很不错,值得聘来为妇。不过是聘资重了些,只要二郎婚姻美满便值得了。谁知道,那颜家的主母竟然真能做得出不给多少嫁妆的事来?此事于我们是颜面有损,于他们却更是声名大伤。眼下来看,虽不能得一门得力的姻亲,但弟妇与二郎琴瑟和鸣,侍奉阿娘十分尽心尽力,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女子。”
“若二嫂没有琅琊颜氏的出身,母亲又如何会看到她的品性?在母亲眼里,门第才是一等一的要事,其余皆可为其次。”谢琰道,“大兄应当已经见过阿玉了。公允地说,比之大嫂与二嫂,她可有不如之处?
“除了门第,确实没有如何不如之处。小小年纪,态度从容,举止优雅,见识过人,担得起一个家族的重任,已经很是难得。”谢璞到底是君子,不会说出违心之言。然而同时他也有些疑惑,以李家的出身来历,又如何能教得出这般出众的小娘子。李都尉与柴郡君或许皆非寻常之人,但那位小娘子的教养,确实并非寒门女子所有,反倒是隐约带着比寻常世家更高出几分的尊贵之气。
谢琰望向他:“在我看来,她千般万般好,天底下没有女子比她更适合我。而在母亲看来,若是没有门第出身,便是毫无价值。大兄劝我很该将此事禀明母亲,请她为我做主。但若是我真告知了她,她会怎么做?来信斥责我受人蒙蔽?指责李家挟恩图报痴心妄想?或是,干脆拿出家里剩下的产业,赶紧给我再换一个世族的小娘子家来?大兄,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母亲,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相似小说推荐
-
迟迟钟鼓 (沉闇) 2015-12-07完结人人只当他冰雪姿容玲珑心肝,却不知他从一开始就是携怨而来。他亲手织下的漫天大网,连他自己都...
-
凤妻独霸 (阿婼) 灭门孤女,受尽世间冷眼;苦心经营,再遇重重劫难;贞洁赠君,梦醒爱人已远;四面楚歌,终落命悬一线! ——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