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路行来,也定是有些累了,可须歇息片刻?”半晌之后,李遐玉又问。下意识地,她起身让出了有些简陋的铺盖:“睡一会儿罢。”
谢琰抬眼望着她,微微一笑,顺势便坐到她身侧,从善如流地躺了下去:“天亮时便唤我起来。”铺盖中仍是暖的,带着她的温度与体香,令他立即便舒缓许多,却又隐约有些心猿意马起来。按捺住心底那些莫名而起的旖念,他合上眼,神色安然地睡下了。
直待他睡熟,李遐玉端详着他宁和平静的睡态,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她脸上飞起一片红霞,斜了一眼两位假作什么也不曾瞧见的侍婢,低声道:“三郎究竟何时来的?随他而来的人可都安置了?”
“两三个时辰前到的。”念娘答道,“元娘尽管放心,其余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她知道自家主子不过是有些含羞,意图转移她们的注意力罢了,故而又寻了另一个话题:“之前曾有女兵来报,先前咱们救下的两个幼童已经渐渐转醒了,对我们颇有几分戒备之意。不论用铁勒语问他们什么话,二人都闭口不答。”
“我去瞧瞧。”李遐玉心念一动,垂眼看了看安睡的谢琰,起身便出了军帐,思娘与念娘赶紧跟了上去。
当日救下的两个薛延陀幼童,被安置在略通岐黄之术的女兵帐篷中。彼时他们因长时间冻饿之故,只余心口一丝热气,此时经过努力救治,竟也渐渐活转过来。不过,到底身子仍太过虚弱,二人都陷入昏迷之中,迟迟不曾醒来。若是继续昏睡下去,便只能诊断为离魂之症了。想不到他们年纪幼小,求生之念却颇为强烈,故而才能恢复清醒。
李遐玉赶到的时候,女兵们已经熬了清粥,放在幼童们身边。两个孩子肤色微黑,均是瘦骨伶仃的,只一层薄薄的皮肉包着骨,完全瞧不出年纪。若不是曾给他们擦过身子换过衣衫,甚至连性别亦分辨不出来。
许是因受过责打的缘故,他们互相拥抱着蜷缩在一处,警惕地望着这群装扮完全不同的陌生人。虽然难免为清粥的香味所吸引,但他们依旧没有妄动,仿佛野外生长的幼狼似的,对这些突然出现的人皆充满了怀疑。若有什么异动,他们亦会立刻伸出幼嫩的爪牙,毫不顾忌地上前攻击。
“想必你们已经饿得狠了,若是不用些吃食,很快便会再度昏迷过去,甚至死去。如果你们还有挂念的亲人,日后便再也见不着了,可会甘心?”李遐玉用铁勒语道,“不如先喝了粥,再说别的事,如何?此外,我们虽不是铁勒人,却也并非什么恶人,否则大可不必将你们救回来。你们这般防备救命恩人,亦并非铁勒儿女的坦荡性情罢?”
两个孩子到底年纪尚幼,听得此话后,神色渐渐缓和起来。李遐玉便让所有人都退出去:“且让他们独处片刻,过一会儿再来瞧一瞧。”若有生人在场,两个幼童只会一直防备着,不愿意随意进食。让他们独自待在帐篷中,他们方能松懈下来。
“之前他们的衣饰可清洗干净了?是否有部族的图腾或者信物?”离开数步之外后,李遐玉又问,“以他们的反应,绝非寻常孩童。若是身份不低,说不得仍有亲人能收留他们。尽快寻出线索,将他们送回去罢。”她原想从孩子们身上获得一些消息,但目前瞧来却并不容易。眼看大战在即,她并不想将他们牵涉其中,免得无辜送了性命。
“漠北草原何其宽广,一时间也查不出来。”定娘回道,“待大战之后,再慢慢寻找罢。”
“……只得如此了。”李遐玉轻轻一叹,“一旦开战,咱们便无暇顾及他们,到时候安置在偏僻处就是。”
☆、第一百零六章 交换诺言
清冷的月光底下,披着火红昭君套的少女在胡杨林中悠然慢行,半遮的脸庞只露出洁白的下颌。仅仅看着她的举止,便是再无知之人也能明白她的出身绝非寻常。这般的少女,委实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处,受着塞外风沙的煎熬,而是应当坐在传闻中华贵奢侈的房屋内,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就连她身后随着的侍女,也比草原中那些最尊贵的女孩儿多了几分贵气。
“元娘,他们总算是肯用吃食了。可怜见的,将那粥碗都舔得干干净净,也不知已经饿了多久。我们又放了些煮沸的骆驼乳在他们身边,骆驼乳毕竟有些腥臊,也不知他们如今受不受得住。”
“毕竟是铁勒部族的孩童,常年食荤腥,脾胃应当比咱们大唐人更受得住这些。既如此,咱们也很不必再追着问询,只当随手救了两条性命便是。待得空了,再遣人帮他们寻一寻亲人。”少女手中把玩着两个交错在一起的金银错丝手钏,借着月光瞧着上头的别致刻纹,“这是那小娘子手臂上戴着的饰物,形状较为罕见,应当可作相认之物,且替他们保管一二。”
“是。”婢女躬身行礼,将那手钏笼入袖中。
隐藏在树林深处的人远远瞧见那手钏,一瞬间呼吸竟乱了起来。他死死地盯住手钏,按捺住想要冲过去将它夺过来的念头,牙关紧咬,犹如狼一般的利眼扫向那位看起来柔弱非常的少女。好不容易寻得了线索,必定不能放过。这少女身份尊贵,想必在这群人当中颇有地位,若能制住她当人质……
“元娘,如今天寒地冻的,可不能在外头待得太久,免得受了寒。营地中且平静着呢,外头也不曾传来什么消息。正巧回帐中好生歇息,养精蓄锐。若是谢郎君醒来,不见娘子在帐中,恐怕心里也担忧得紧。”
少女斜了一眼自家的婢女,轻嗔道:“你这是何时学的借刀之计?拿他来劝我,偏也想得出来。他如今累得狠了,难得安眠,可不能拿这点小事去烦扰他。也罢也罢,我回营帐里去就是了。只一件,家去之后,你们万万不可将方才之事透出去,免得教祖母忧心。”虽说他们二人之间早便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但共用床榻被褥到底仍有些太过了。私下随意些倒是无妨,却不能教祖父祖母知晓,免得他们恼怒起来,迁怒某人不够持重。祖父祖母若是偏心起来,便是一向受宠的他,也须得退一射之地。
说罢,少女转身欲离开。说时迟那时快,从胡杨树上忽然跃出一个黑影来,宛如展翅的大鹏鸟一般,无声无息地直扑少女而去。少女似有所觉,回首望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倒映出气势汹汹的袭击者,唇角却轻轻一勾。
见她竟毫无惧色,黑影心中暗道不好。只见少女双足轻点,瞬间便往旁边退避数尺,正好教他扑了个空。黑影立即要追上去,旁边却冲出几个彪形大汉来,迅速地将他按倒在地上。那黑影浑身绷紧,用力挣扎起来,口中发出犹如孤狼般的长啸声。一时间,竟连几个大汉也制他不住。
“不愧是铁勒部族的勇士。”李遐玉以铁勒语赞了一句,好整以暇地笑道,“只可惜,再勇武,孤身一人前来行刺也未免太过冲动。而且,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铁勒族人,好端端地引来了今日之祸?”拿着那两个孩子身上的饰物把玩时,她便发觉似有人在暗中窥视,于是索性便令部曲悄悄在周围埋伏戒备,一举来个瓮中捉鳖。果然,抓住的绝非什么寻常人。
那身形高大的铁勒汉子怒发冲冠,待要冲着眼前这个狡猾的唐人少女大吼,却被人一脚踢中了后颈,疼得昏了过去。谢琰掸了掸衣角,就像方才出手的人并不是他一般,微微拧起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发觉暗中有人潜了进来,就该让部曲去将他拿下,而不是使什么诱敌之计。”虽然他心中很清楚,自家元娘绝不会轻易教人近身,但远远望见她险些被人拿下当作人质,心中仍是既焦急又激愤。
“此人武力超群,若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将他拿下,只得行此计。何况我也并非什么手无缚鸡之力者,亦算不得兵行险着罢。”李遐玉笑着回道,目光微微闪动,“你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待天亮之后,还须得赶回去呢。”满打满算,他不过才睡了一个时辰,如何足够?
“睡梦中仿佛觉得你并不在身边,心中牵念,故而醒了过来。”谢琰来到她身边,低声道,“若非如此,也赶不上这一遭。回去暂且不急,端看此人的装扮,并非寻常铁勒族人,或许是咱们的转机。不如待他醒来,细细询问一番罢。”
“他情绪如此激烈,方才又似乎唤着谁的名字,许是那两个孩童的阿爷。”李遐玉已经习惯他时不时极其坦然地道出心中情意,面上丝毫不动容,只接过公事的话头,“将他带到安置孩子们的帐篷里去,且瞧瞧他们的反应。若当真是父子,也怨不得他会出手,应是错以为咱们将孩子当成奴隶,取走了他们的财物。”以铁勒许多部族的传统,对于战败者或者老弱毫不怜惜。便是再尊贵的身份,一朝落败,也只得零落成泥。当然,换而言之,即使是奴隶出身,日后翻身做主,同样亦是深受人尊重的英雄。
部曲们便将那铁勒汉子夹带着,推进帐篷中。两个孩子原本正蜷缩在角落里似睡非睡,一时受惊,立即紧张地望着来人。待看清楚倒在地上的究竟是何人之后,他们才终于爆发出哭喊声,用铁勒语唤着“阿父”,扑倒在那人的身上,满是惊惧与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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