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理,无论是变法前还是变法后,秦国最优秀的人才全靠从六国引进来,除了军事家,本土没出过一个像样的人物。
而且秦国人是没有言论自由的。
商鞅在秦颁行法令,说法令不便与法令便利的百姓全部被认为是“乱法之民”,迁至边境,从此百姓再也不敢议论法令好坏。这一点连对商鞅深具好感的王琅也觉得不能忍受。
总而言之,对于庄周来说,从宋国到秦国的变化,就像从思想激烈碰撞的十八世纪法国到了闷头发展实业的二十世纪苏联的变化吧,也难怪他没兴趣。
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一番,王琅赞同地点点头:“说的不错,但我还是认为你可以看一看。”
庄周挑眉睨她。
“读过李悝商鞅之学吗?其中很多治国思想与老子是不谋而合的。老子说道法自然,商鞅说依法治国,一个依道,一个依法,信仰根底不同,思想形式倒是出人意料的相似。”
或许是因为物极必反,看似代表两个相反极端的道家与法家在某方面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这一点在法家的三位代表人物申不害、慎到、韩非子身上都有鲜明体现——
法家集大成者,融法、术、势于一炉的韩非子专门写过《解老》、《喻老》,法家三派中“势”之一派的代表人慎到则让人根本分不清他是道家还是法家。
庄周摇头:“照你的说法,争辩最凶、互骂最狠的儒、墨两家应该亲亲爱爱如一家人才对。岂不闻‘差若毫厘,谬以千里’?正此谓也。”
墨子是孔子的坚决反对者,同时又受孔子影响很深,思想里常常反应出儒家色彩,但正如庄周所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两者最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斗辩极凶。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横竖也就一两个月,耽误不了你什么,到时候我送你回宋国。”回忆了一下近期内将要发生的历史事件,王琅正色劝说,“三晋乱相已生,刀剑无眼,我总要把你安全无虞地送回宋国才敢放心呢。”
庄周愣了愣,随后叹息:“新仇旧恨,此消彼长,秦晋实非安居之地。”
王琅道:“说的是。我打算先在秦国待上两月,之后去荆楚吴越一带看看风物人情,继而北上适齐,见识一下稷下学宫的风采。”
庄周不置可否。
天色渐渐变暗,两人钻进帐篷,趁着疲惫困倦之意睡了,以便第二天能够早起,赶上日出。
翌日黎明,王琅推醒庄周,卷着被子出帐观看日出。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王琅久闻华山日出之名,直到亲眼目睹方知美丽不可言传之处。从晨曦初露到光芒万丈,磅礴辉煌的壮丽为王琅平生罕见。
“山下有秦兵。”
快要走至山底,王琅心头的震撼仍未完全消除,却见山下围了几十秦兵,不知要做什么。
庄周看了一眼:“封山?”
王琅抽抽嘴角:“别闹,十几个人济什么事,绵山也不是这般围法。”想了想,她道:“下去看看。”
☆、75 商君卫鞅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史记》
“东海之别有渤澥,故东海共称渤海,又通谓之沧海。”——《博物志》
◇
王琅本以为自己在战国是无户籍无背景的黑户,没想到姜尚还是为她编了一个富有创意的身份——被海风吹至东陆的瀛洲人。
根据西汉东方朔的描述,瀛洲在东海中,地方四千里,方位大致与会稽相对,距离西岸七十万里。其上生长神芝仙草,又有高千丈的玉石,名为玉醴泉的泉水甘甜如酒,饮数升就醉,并能使人长生。洲上多仙家,风俗与吴人相似,山川形貌则如同中原。
不过东方朔是难得的比庄周还不靠谱的类型,十句话里信一句都嫌多,王琅自然不会认为战国时代的瀛洲神话与此相同。
“听你平日言语,似乎对卫鞅很是推崇,见到本人怎么反倒远远退避了?”
摇摇晃晃的客船上,很费了一番周折才从秦国脱身的两个人懒懒散散地聊着天。
“我既不是仙山瀛洲来的仙人,也不是鼓吹追求长生药的方士,不退避难道还留下?”
王琅伸手拢了拢斗篷,对在秦国经历的一番奇遇到现在还有些记忆犹新。
原来山脚下的那二十来名秦兵是奉卫鞅之命寻找两人,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寻找自瀛洲登陆东方齐国的“王君”。而卫鞅本人给出的理由则更为奇特——他自称受稷下学宫慎子慎到推荐,请王琅医治一位经年沉疴缠身的病患。
秦国出良医的名声六国皆知,何至于需要卫鞅寻至慎到,慎到又推荐到她?更何况医学博大精深,她却是一窍不通的,平时自己生病,第一反应是去医院做检查,绝不可能翻本医书自己乱治。
王琅心里猜测这大概是姜尚的安排,然则姜尚闭关经年,问是问不到的,王琅也懒得揣度他的心思,索性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为上策。
“我看你很有做方士的天赋。”
庄周翘了一下嘴角,晶莹秋月一般的神情,令人心中宁静。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知道因由所求就好应对。”
王琅曾经接触过不少术家方士,郭璞、于吉算是其中最有名的,因此对方士们的行为模式也算略有了解,假占卜实推测地说中一两件事后,立刻找了个借口从秦国脱身。高人么,架子大点才正常,轻易答应反倒显得奇怪。
其实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秦始皇、汉武帝,哪个不是雄图伟略的伟大帝王?照样一个挨一个地受骗。若说现代人就讲究科学,王林、张悟本之流又怎么能大行其道?
从事高端骗术的,往往都是一些精通世人心理的绝顶聪明人,只不过看不上正当行业而已。
庄周随口感慨:“秦国近几任国君的在位时间都不长啊。”
王琅有些惊奇地看了看他,卫鞅的说法是为他的一位恩人看病,但王琅知道恩人只是托词,能劳动卫鞅这位日理万机的大良造特别关注,不惜遣人入齐求方士治病,一来是药石罔效的绝症,只能求助于虚无缥缈的巫觋仙药,二来是患病之人对商鞅而言至关重要。
算算时间,秦孝公两三年后就要逝世了,真正的病人是谁,不问自明。
“比起齐、魏或许不足,比起鲁、卫倒还有余。”
如果史料无误,春秋战国的国君中有不少都活过了七十岁,在位三十年以上,而国君的在位时间常常与国家的政局稳定相连,除了变法后的秦国:
“人亡政不息,虽死尤存。卫鞅变法彻底,或许真能证明‘中人治国’之论。”
法家认为,像尧与舜一样圣明的君王固然少,像桀与绉那么恶劣的君王也不多,资质平庸的君王才是大多数。只要把法制建设好,资质平庸的君王也能治理国家。
仅从结果看,法家的理论似乎是正确的,坚持依法治国的秦国连续强大六世,终于等到了六国君主皆昏庸,本国却有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天赐良机,也迎来了昏庸无能的秦二世引爆的轰然坍塌。
庄周一脸不以为然:
“自己就是破坏旧法的人,却指望制定出来的新法不会被破坏,不觉得很可笑吗?百姓肯遵守法律是因为他们的欲望少,容易满足,而不是害怕严酷的刑法与杀戮。公室贵族宁可践踏人世间的一切法律、触犯天底下的任何罪行也要追逐名利,那是因为他们的欲望多,永远也无法满足。如果法律真有那么大约束力,卫鞅怎么会不带上那些戒备森严的甲士就不敢出门?”
其实庄周说得很对,再严酷的刑法也不能完全杜绝犯罪,因为利益的诱惑太大,人性的贪婪也太丑恶,而且法律始终是要靠人来执行的。资质平庸的执行者想抓住高智商高情商的罪犯,那是在做梦。
但王琅还是不敢苟同他的观点:
“无论君王还是民众,资质平庸、不好不坏的中人总是占绝大多数。愿意铤而走险的人确实不会惧怕严酷的律法,但大多数人还是怕的。不能因为极少数极端特例,就放弃对大多数人最有利的制度。”
“有一利就有一弊,世间万事,无非是权衡利弊而已,哪有什么永恒完美的方法?倘若为了可能造成的弊端就不去做事,那便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清朝灭亡以后,曾经奉上神坛的儒家被骂得体无完肤,曾经人人喊打的法家被吹得神乎其神。
果真如此吗?
成功者找方法,失败者找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