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张鲁杀害汉使,断绝道路,荆州成为从长安赴蜀郡的必经之路,境内情况究竟如何,刚从荆州返回的钟繇最有发言权,荀攸必然要听听他的建议。
“方今用武之世,刘景升乃欲效周之文王大修德政。我到襄阳的时候,刘景升正筹备在襄阳城外兴建学业堂,规模不逊昔日洛阳官学,襄阳城内之政令亦不甚修明。”话音一转,钟繇又道,“但刘景升那个任南阳太守的女儿却与乃父大相径庭,在南阳重用赵伯然、杜子绪等人,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政令颇合吴子之旨,南阳百姓敬之若神。”
南阳郡为东汉第一人口大郡,虽经黄巾、袁术相继为祸,但境内平定之后,四方流民纷纷涌入南阳,因此人口不减反增,抵得上战火肆虐的青、兖、豫三州各自的全州之民。
钟繇之所以将南阳单独拎出来说,就是因为南阳一郡的实力已经可以比拟中原一州,需要单独计算的缘故。
荀攸的表情神态常常给人以迟钝愚笨的错觉,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是大智若愚。就见他木着表情默默听钟繇说完,沉默一会,道:“南阳素以难治闻名于天下,朝阳君能以女子之身居位,非幸所能致,亦必有不世之才。”
男子封侯,女子封君。十月里刘表遣使贡献,表奏女儿抗孙拒吕之功,控制朝政的李傕、郭汜二人对吕布深恶痛绝,天子刘协也有心拉拢身为汉室宗亲的刘表,王琅遂得以受封朝阳县君。
荆州之外的士人当然不会称呼王琅为公子,称呼她封号朝阳君就成了很合适的选择。
“天下诸侯,以袁本初、袁公路与刘景升之势最盛。倘若益州道路不通,公达不如就留在荆州。如此友若在冀州、文若在兖州、公达在荆州,荀氏无忧也。”
钟繇口中的友若就是荀谌,荀彧的亲四兄,早先被冀州牧韩馥征辟,后劝说韩馥让冀州于袁绍,现在是袁绍手下的谋士。
世家喜欢分篮子放鸡蛋,历史上荀谌投袁绍、荀彧投曹操、荀攸留荆州、荀悦近献帝的局面就是荀氏有意识布置的。钟繇自己是颍川世家子,对世家的这一套行事风格自然再熟悉不过,再加上和荀攸交情深厚,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担心产生芥蒂。
“我记下了。今李、郭于内窃居神器,韩、马在外眈眈窥伺,此僚皆短视无道之辈,西京变数实多,元常宜审慎行事,珍重。”
“珍重。”
告别钟繇,荀攸带上收拾好的行装细软,与家人、僮仆一起启程赴任,准备取道毗邻司隶的南阳郡,由荆州入蜀。
“家主,前方有名士子称认识家主,请家主一见。”
刚出长安不久,走在前方的僮仆叩响马车壁,通报了这样的消息。
荀攸以让人忍不住替他捉急的迟缓反应打开车门,正打算看一眼这位据说认识他的士子,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无比欢跃地向他传来:“公达公达,捎我一程~~~~~~~~~~~~~~”
荀攸本欲探出的身体立刻收了回来,伸手去阖车门,被来人眼明手快一把抵住,随即言笑晏晏地跳上车,动作之轻捷迅疾,直让车外已经认出他的荀氏近仆瞠目结舌:
“郭郎君?”
郭嘉笑吟吟从车里探出半个头,眉眼弯弯:“小六儿可要记住,到南阳万万不能再提郎君二字,否则是要倒大霉的。去拿壶酒来,快,算你谢过本先生的大恩。”
关门失败的荀攸恢复木头脸,动作迟缓地坐回原位,默认既成事实。
待听到这句话,他的眉毛动了动,看向车厢里的不速之客:
“朝阳君讳郞?”
郭嘉收回脑袋,笑眯眯看他:“你猜。”
【注1】
《全三国文·刘镇南碑》:“遣御史中丞锺繇即拜镇南将军,锡鼓吹大车,策命褒崇,谓之伯父;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开府辟召,仪如三公。上复遣左中郎将祝耽授节,以增威重,并督交、扬、益三州,委以东南,惟君所裁。”
此时钟繇为黄门侍郎,碑文误作御史中丞。
作者有话要说:
☆、南阳见闻
出了武关就是南阳,明显嘈杂起来的人声与安定热闹的气氛让坐在车厢内的两人不由撩开竹帘,望向外界街道。
路宽而平,两边栽种着苍翠的槐树,行人们脚步匆匆,身上洋溢着一种蓬勃生气,形貌衣着都显得精神十足。继续前行,人流越发稠密,能看到南北各地的商旅,集市上遍布着来自西方巴蜀、北方司隶、南方江淮的货物,种类之繁盛丰富,远胜天子脚下的西都长安。不仅荀攸、郭嘉弃车步行,与田垄间的农夫、集市上的商贩及各色人等相交谈,久未见过如此热闹场面的荀攸家眷也揭开车帘贪看不停。
南阳楚地,本就对女子约束甚少,近两年更是如此。荀攸见城中颇有良家女相携出游,行动不避,其余人对此也都一脸习以为常,便让夫人与幼子一道下车,带着两人在城中热闹处游玩。
荀氏是颍川大族,宗亲之间的贫富差距却很大。比如荀彧手中就很宽裕,名贵无比的西域香料天天使用也无妨,荀悦是他的亲堂兄,两人的父亲是兄弟,但荀悦之父早卒,家贫无书又聪慧好学的荀悦不得已,每到人家遇书即读,逼着自己形成了过目成诵的能力。
荀攸的祖父荀昙是清流党人,被禁锢在家,不得做官,父母也都早早离世,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好在荀攸为官数年,颇攒下一些积蓄,小日子过得还算可以,但也只是还可以。
见妻子与商贩交谈问价,最终只为他和儿子买了几匹产自吴越的布帛,兴致盎然地说南方湿热,要为两人用越罗裁制新衣,胭脂首饰则问了一次价就没有再看,荀攸心里有些难受。
长安本为繁华富丽之地,被董卓手下残暴骄横的西凉兵一闹,商业近乎摧毁,家中平日的开销也就是谷、帛之类。南阳商业繁华,汇聚四方奇珍,便连他也有看花眼之感,但要说买,确实买不起。
“乖缉儿,来尝尝这个。那小贩说是刘牧府上流传出来的做法,用竹签贯以山里红、海棠果、葡萄之类果子,外裹冰糖,号糖葫芦,在荆州很风行呢。”怀里抱满东西的郭嘉从街道另一头穿了过来,笑眯眯蹲下,将串着各种果子的竹签递给荀攸幼子荀缉。
荀攸看着他怀里的大包小包,心中有些奇怪:“你哪来的钱?”
郭嘉微一歪头,用下巴指了个方向,笑吟吟道:“我到东市走了一圈,好几个小娘子送我东西,喏,都在这里。”说着,他向东面翘首望了望,似乎是看到什么人,用空出来的左手扬了扬,露出一个大大的迷人笑容。
荀攸顺着他的视线往东面望,见一名靓妆丽人向这边嫣然一笑,似与郭嘉致意,嘴角不由抽搐起来。
回过头,郭嘉也正依依不舍收回视线,向着他一脸感慨道:“南阳人真是热情好客啊。”
热情好客个鬼!!!
不止荀攸心里瞬间闪过弹幕无数,连吃着糖葫芦的荀缉都停下动作,囧囧有神地看看郭嘉,又看回自家爹爹,征询道:“阿父,这就是传说中的吃软饭么?”
这个短语来自长安,源头已不可考,出现时间大约就在这几年,荀缉无意间听说过一次。
看着郭嘉瞬间僵硬的脸,荀攸摸了摸儿子的头。
才七岁就这么聪明,不愧是我荀家的孩子。
“缉儿,你也太小看奉孝叔叔了。”轻咳一声,郭嘉义正词严,“就算是吃软饭,也要住有房出有车才勉强够得上你奉孝叔叔的底线,区区一串糖葫芦算的了什么。”
“所以还是吃软饭?”
“……我只是举个例子!例子!”
不管郭嘉怎么解释,荀缉似乎是认定了自己的判断,荀攸也不理他,牵着自家儿子没拿糖葫芦的左手往前走。郭嘉被气坏了,眼珠一转,道:“公达,西市都是各地奇珍,东市才是百姓日常家用的货物,不去看看吗?”
他方才不过开个顽笑,没想到居然被缉儿当真了,最可恨的是公达还在旁边推波助澜,他得赶紧把自己的形象扭转过来才行。
荀攸也发现摆在西市贩售的商品以奢侈品为主,大抵是豪富人家炫耀财富所用,真要了解南阳状况,应该去郭嘉口中的东市。想了想,他转过脚步,一家三口向东市缓步踱去。
郭嘉对他这种好像比其他人慢半拍的反应习以为常,一边神情随意地看着街道两旁,一边与荀攸说话:“我三年前来南阳的时候,南阳的人流还没有现在稠密,集市也萧条得多。谁想到走了一趟冀州,再回来时颍川已不堪睹,南阳竟是蒸蒸日上,如在世外了。”
去年初董卓部将劫掠陈留、颍川诸县,过处杀掳无遗,袁术被逐出南阳,也是经豫州冬往扬州,更不用提从青州南下的黄巾与外族,荀攸虽然没回过颍川老家,也能想象那种残破凋敝的景象,闻言心下恻然,面上倒还是那副迟钝表情,与郭嘉道:“我昔年来南阳游学,繁华尤甚今日,而气象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