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听小望的意思,那枚玉佩是荀羡拿走,并且一直贴身带着温养,这份心思……
怔忡一会,王琅收回神思。
即使想问荀羡什么,现在也都不可能了,多想无益。
至于荀攸,横竖已经摸清对方注意到她的原因与注意她的意图,先晾个两天再说不迟。
◇
解开竹帘,暖橙色的辉光透过细洁光滑的竹篾投上地面。
守在屋子一角的仆婢用火镰轻击燧石,如往常一样点燃桦皮裹松脂制成的桦烛,跳动两下,渐渐平稳的光芒照亮半面墙壁。
王琅昔日所常见的蜡烛在东汉仍是极为珍贵的物品,这时称的“烛”并非指蜡烛,而是指一种手执的小火把。王琅初到东晋时对此颇感惊讶,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就着仆婢手中桦烛的光芒展开竹简。
她白天碰巧遇见荀氏叔侄,心潮颇起,回屋后便取出记述光武帝刘秀生平事迹的《世祖本纪》重读,聊以消遣。
王琅在东晋时看过曹植的《汉二祖优劣论》与诸葛亮品读曹植文论后的《论光武》,曹植认为光武帝英明天纵,几乎是帝王中的完人,远胜汉高祖刘邦,只是光武帝的将领比不上韩信、周勃,谋臣逊色于张良、陈平。诸葛亮赞同曹植的前一个论点,反对曹植的后一个论点,提出光武麾下的云台二十八将中,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丝毫不逊色于汉高祖麾下的张良、韩信、陈平等人。
对于光武帝麾下的文臣武将功绩不及张、韩显赫,诸葛亮举出曲突徙薪的例子,认为是因为光武帝高瞻远瞩,防患于未然;刘邦才能粗疏,因此陈平、张良、韩信、周勃才能立功。
王琅现在重读《世祖本纪》,回味曹植、诸葛亮的论述,不由越发觉得光武帝其人神武不可测。
就拿始终之事来说。
历朝历代,但凡权力更替、开国中兴,没有一次不是染满鲜血。
秦始皇嬴政杀弟长安君,死后次子胡亥篡位,杀长子扶苏、将军蒙恬;汉高祖刘邦初定天下,杀韩信、彭越、英布等异姓诸侯王,死后权归吕后,刘邦与戚姬之子赵王刘如意立刻被诛;隋炀帝杨广缢杀长兄,大肆处死功臣;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事变,杀长兄、三弟,奉高祖李渊为太上皇;明太祖朱元璋杀丞相胡惟庸、开国第一功臣李善长等大批元勋宿将,牵连致死者三万余人;明成祖朱棣血腥篡位,对侄儿建文帝旧臣“瓜蔓抄、诛十族”,去世后有十六后妃与数百宫女生殉。
而光武帝刘秀“推赤心置人腹中”,善待降将,保全功臣——姑且算这是光武帝个人的道德修养太高。
但在受到极宽仁的对待后,降将们对刘秀“以死相报”,功臣们安然交出兵权——难道是这些人都拥有刘秀一般高绝的道德修养?
刘秀废郭圣通为中山太后,原太子刘疆自请禅位于阴后长子刘庄,自始至终忠诚谦退;郭圣通心怀不忿,但也只是一个人默默生闷气,没有策划政变;汉明帝刘庄对郭氏态度恭敬,与兄长刘疆终身保持兄友弟恭的佳话;光烈皇后阴丽华友爱天至,厚待本趋失势的郭氏一族——难道刘秀的运气就真的有这么好,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仁德爱人的崇高品质?
以王琅的见识来看,刘秀的废后之举,放到任何一个朝代都必然掀起一场惊涛骇浪、腥风血雨的大变。但现在居然消泯于无形,连一丝波浪都没泛动。
只能说,光武帝刘秀的高明已经到了“运道于至和”的境界,让天下百姓在日常中受到了实惠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行为合乎道义却好像生来就有这种修养。
握着竹简思考一会,王琅在案几上用食指虚勾了“权谋”、“才略”、“驭人”、“真情”四个词语。
对于一个有志于拨乱反正的君王而言,通权谋,可以在稳固根基前躲避祸患,抓住机遇,比如司马懿;有才略,可以打下建国的基础,制定闳远的方针,比如杨坚;会驭人,则可以知人善任,人尽其才,比如刘邦。
至于真情……
马援回忆光武帝刘秀,说他“开心见诚,无所隐伏”、“恢廓大度,同符高祖”,并由此深深感慨“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自己已经见证过后者,或许能在这里见证到前者吧……
【注一】
潘岳字安仁,成语“掷果盈车”的主人公,与“才高八斗”的曹植并列为古代形容男子才貌双全的代表人物。
因杜甫《花底》诗“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一句,后世遂称其为潘安。
【注二】
荀崧小女灌,幼有奇节。崧为襄城太守,为杜曾所围,力弱食尽,欲求救于故吏平南将军石览,计无从出。灌时年十三,乃率勇士数千人,逾城突围夜出。贼追甚急,灌督厉将士,且战且前,得入鲁阳山获免。自诣览乞师,又为崧书与南中郎将周访请援,仍结为兄弟,访即遣子抚率三千人会石览俱救崧。贼闻兵至,散走,灌之力也。(《晋书·列女传》)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三变
素月流天,玉光浮动。
王琅拥着薄衾沉沉入梦,再有意识时,眼前已换上一片琼林玉树拥簇的冰天雪地。
抬手碰了碰缀满冰晶的花枝,疏松的白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王琅收回手,看一眼指尖上泫然晶莹的水光,又转身望向远方苍茫辽阔的霭霭雪原。往日或苍莽青翠或流丽烂漫的景象已经不见,放眼望去,天地间尽是一片白色,让人直觉自己如宇宙间的一颗尘埃般微不足道。
眨眨眼睛,抖落睫毛上的雪末,王琅举步踏上冰雪覆盖的昆仑山。蚕丝织成的软履踩在地上,有弦割玉碎之声泠泠盈耳。
走到宛然冰雪凝成的山门前,一道衣冠胜雪的人影映入眼帘,萧萧肃肃,澹容如玉。
王琅快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同行,口上问道:“我现在的法术修为可还能入眼?”
话语很自矜,语气却谦和,姜尚侧目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
“三年前初窥门径,而今登堂入室。”
王琅的眉毛向上扬了扬,黑眼睛里透出些高兴的神色来。
姜尚虽然从不责备她,这样的赞许却也少,用力压了压嘴唇翘起的弧度,她抬起头,一张干净年青的朝气面容上神彩焕发,亮得会发光:“教我解咒吧,你眉心的那个。”
姜尚倏然停住脚步,永远澹宁无波的黑眸微微睁大,似是有些惊愕。
王琅没料到能看见他这个反应,先是一愣,继而一颗心向下重重坠了坠,有一种酸涩情绪悄然蔓延,接着又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轻快起来,迎着他的目光征询,神情明朗:
“现在就开始?”
先秦典籍过于佶屈难懂,王琅一向不太喜欢读,古文功底渐渐扎实后才开始接触。某次在书里读到黥面刑法,陡然想起小望头上曾经被自己贴了张符,朱砂般殷红的符文现在还在眉心鲜艳印着,与他昆仑山巅的冰雪般高洁的眉目极不相符。
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有人敢在她额头上盖红戳,她一定会盖那个人一脸红戳,然后殴打到他跪下来痛哭流涕道歉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止。
而对于曾经生活在殷周交替之际的小望来说,眉心处多了枚朱色符文,何异于在脸上刺字涂墨,留下印记的黥面之刑?
曾经皎皎如天上月的玉虚弟子,尊宠权贵无以复加的师尚父,经营泱泱之美的齐国君主,眉心处竟然如刑徒奴隶般印了红痕,简直奇耻大辱。
偏偏他只字未提,仿若没这回事般任由红印留着,从未流露过半点在意。
王琅抿抿嘴唇,因心意已决而一片宁静的黑眼睛直视对面,目光中寻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站在她对面的姜尚沉默了很久。
漫天如席的风雪中,仿佛要提醒什么而未绾起的素白长发凭风纷乱,时不时扫在他的脸颊上、眉睫前,他却一动不动地静静立着,如同亘古伫立在冰风霜雪中的一块石碑。
“那是我封神后以青灵髓书写的禁符,你现在还解不开。”
衣袖微拂,将昆仑山猛烈刮骨的罡风分隔至一尺外,姜尚的神情恢复以往平淡,曾经在黑眸中一闪而逝的惊愕早已无迹可寻。
王琅有些意外地“诶”了一声,回想起当年玉瓶中珍而重之封存的一粒碧绿丹丸,那种奇异得能够沁入灵魂中的香气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我当初是怎么揭开的?”
记得她那时只是随便一揭就把符纸揭开,心里还在怀疑符纸是不是年久失效,后来诸事纷纭,渐渐忘了揭符纸时产生的疑问,只留下符文并不难解的印象。也是因此,她才会在学了五六年法术后,产生解咒之事十拿九稳的错觉,向对方一口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