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的看着小姑娘白玉般的手指,再看看自己黑不溜秋的手,他都不好意思去接那灯。
“清荷,走,那边还有许多好看的灯!“
“爹,咱们往那边去!那边好多人!“
他这才知道那个天仙一般的女孩子原来就是沈亭山的掌上明珠沈清荷。
他也这才知道,她若是那天山上的白雪,他就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污泥。
可是,就是这样,他依然跟了过去,悄悄的跟着他们二人,看到他们在庙会在闲逛。
他们逛到了一个摊子,那是一个专门为闺秀们设的摊子,琴棋书画才艺舞蹈皆可以展示,但凡获得喝彩的,都可以得到奖品。
“爹,我也要去玩耍!“
“好,小心点。“沈亭山宠溺的看着女儿。
此时的沈清荷才七八岁而已,玩性正浓,她琴棋书画各种技艺的老师很多,而且都出自名家。但是此时上去弹琴作画的女子多了,她觉得没什么意思,想起最近坊间流行的舞蹈,便上去跳舞去了。
她将身上的貂皮给了侍女,身上穿着的乃是南海所出的蛟绡,冬暖夏凉,十分轻灵,乐声响起,那是一首最近凌州流行的《凌波曲》,大户人家许多女子都有学习。
只是,她的身形是如此轻灵,犹如一只飞燕穿梭飞舞,灵动美丽,让人应接不暇。当她旋转的时候,身上的雪白纱衣层层散开,犹如千瓣莲花盛放,美的不似人间之景。
一曲舞毕,众人都看得呆住了,半晌,才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他那年十二岁,第一次知道,原来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姑娘,虽然,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姑娘……
那一幕,那一刻,深深的印入他的脑海,恐怕穷尽一生,他都不可能会忘记。
他想努力的在凌州活下来,虽然她在云上,他在泥里,他什么事情都做,跑腿,打杂,苦力,可是即便这样似乎生活不想让他活得体面一些。
因为父亲赌博,本来就没钱,现在更是负债累累,母亲没日没夜替人洗衣赚钱还债,结果落得积劳成疾,累死没有钱医。父亲被人逼债,他和弟弟被抵债进入了赌场做活还钱。
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时候,他已经被赌场的打手打得浑身是血只剩下一口气。
他痛恨父亲,更加痛恨赌场,可是让人讥讽的是,他却必须靠着赌场才能活下去。在这里,他练就了别人没有的本事。在这里,他充当赌场老板的傀儡让他日进斗金。
再到后来,他已经打出了百战百胜“赌圣“的名号。
甚至后来,他自己也开设了赌场,金银满仓。
他志得意满,在沈家大小姐及笈的那天亲自挑选了厚礼送到了沈宅,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想着或许可以再见沈小姐一面。可是,他的贺礼却被扔了出来。
那个管家对他吐着口水说:“呸!我们沈家是不收赌徒的礼物的!“
他那时候才知道,不管有钱没钱,身份地位在那里,他金银满仓,依旧是地底的泥。
那段时间他很沮丧,甚至不想再经营赌场,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彻底封山。
因为赌场地盘上的纷争,他唯一的弟弟给对手追杀,他赶到的时候,一如当年的父亲一样,他剩下最后一口气叫了他一声“哥哥”,死在了别人的棍棒之下。
从此以后,“赌圣”人间蒸发了,此后三年再也没有听到这个人出现。
直到……沈清荷亲自来请他的那一天。
这时,小船的人已经登上了湖心亭,款款的到了二楼,站在了他的面前,她摘下头上的斗篷,露出了一张此时此刻依旧难以用笔画描绘的清艳素颜。
他的思绪一下子陡然从回忆中拉到了现实。
“你,终于来了。”独孤傲直起了身体,勾起了唇角,将酒杯搁在了桌上。
他替她倒了一杯酒,递到了她的面前。
沈清荷并没有接那杯酒,她双目直接看着他,却看不透那双桃花眼中的深意。
“你约我来,又要求我不要伪装,到底是为什么?”
独孤傲微微一笑。
沈清荷微微蹙眉,问:“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凌波一舞
书香门第
沈清荷没有接那杯酒,独孤傲勾唇一笑,将酒送到了自己唇边,一饮而尽。
“你还记得我们的交易?”他说。
“自然记得。”沈清荷回答,“我的条件你已经帮我达到,说说看你的条件。”
独孤傲眼眸转动,平时看起来从来都满不在乎的他此时却变得严肃,他扶着栏杆,看着烟波浩渺的湖面,浓黑的双眉纠结在一起。
沈清荷有些不安,这个男人总是让人有些不自在,他心里在想什么?眼睛里看着什么,谁都不知道。
半晌,他开口了。
“我记得你从前订亲,是和齐钰吧?“
沈清荷诧异的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道:“是的,但是……那早已不算了。“
“后来……听闻你和一个乞丐走了?“他也是听说,并不确定。
沈清荷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并未跟那个乞丐走,我后来苏州城找我的老师,请他帮忙。”
独孤傲豁然明白,为何她后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他转过身来,神情有些紧张。
他看着沈清荷,欲言又止,悄悄的握紧了五指,这才开口说:“你想过,将来要嫁给谁没有?”
沈清荷愣了一下,直直的看着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告诉我答案。”他的目光十分坚定的看着她。
这问题却让沈清荷有些尴尬。
她回避了他的眼神,说:“当初我请你的时候你应该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如今我正在做的事情你也该知道。我现在是一个商贾,从未想过嫁人。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独孤傲突然自嘲一笑,声音却越来越大,笑得自己都直不起腰来。
沈清荷惊讶的看着他:“你怎么了?我的话这么可笑吗?我自问此生最大的目的是保住沈家家业,倘若家业都拿不回,守不住,谈什么嫁人?“
独孤傲终于不笑了,他笑的不是沈清荷的答案,而是笑的是自己,直到如今,明明知道沈清荷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大小姐了,不再是那个沈亭上的掌上明珠,可是他却依然在她的面前如此的卑微。
他接着她的话问:“那如果守住了呢,你还嫁吗?”
沈清荷看着他,他的话题一直围绕着这个字,难道说他的条件是……让自己嫁给他?
沈清荷觉得自己做不到,沈家的家业一日不要回来,她就没有心思想嫁人。何况前世她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一次嫁人之后,再让她嫁人谈何容易?
她的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
“将来之事,谁都不可预料。”她轻声说。
的确……的确是不可预料。
独孤傲的试探结束了,他已经知道了她此时的答案,她的不可预料,倘若,他一直守在她的身边,那么……那些不可预料是否就可以变成能够预料了呢?
“说说你的条件吧。”沈清荷坐在了他的对面,洗耳恭听。除了嫁人这一条,任何条件她都可以答应。
独孤傲薄唇微勾,露出邪肆的笑容,盯着沈清荷的脸说:“那就请沈姑娘为我跳一首《凌波曲》吧。“
沈清荷很意外,那凌波曲似乎埋藏在记忆的深处,多年前在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她曾经跳过。
那时的单纯和快乐,想起来,仿佛已经过去了几辈子。
“不行吗?“独孤傲的笑容中略带一丝苦涩。
“好。“沈清荷温柔的抬起了眼,看着他,”你的要求并不过分。你完全可以提出比这更高的要求。“
独孤傲自嘲的笑了,更高?倘若他真的提了,她果真能够答应吗?
“可惜没有乐声。“
“你不必担心。“
只见独孤傲从腰间抽出了一支玉笛,横在唇边。这笛子跟了他十几年,这么多年,他唯一会吹的便只有《凌波曲》而已。
二楼的亭台宽阔,中间有一个圆场。
连星守在下面,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沈清荷褪下了石青色的斗篷,露出了纯洁无暇的长裙,那裙摆仿佛层层绽放的玉色芙蓉,随风轻轻摆动。
她一头乌发,一如当年,眉目若画,更胜当初,乐声响起时,唯有那柔软柳腰,玲珑身段,让人不饮自醉。
凌波一舞,在这烟波湖上,仿佛真的仙子凌波而行,仪态万千。
眉目倩兮,巧笑盼兮,舞步飞扬,轻灵胜仙,时而抬腕,时而递臀,清风袭来,青丝飞舞,千丝万缕,丝丝缠人情思……
他倚在廊柱边,唇边乐声未断,眼中的湿意却愈发的浓重。
他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灯光下,所有的人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有她翩翩舞姿。
一曲舞毕,他呆了许久,终于拍着手,赞道:“好一支凌波舞,此舞只当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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