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什么时候入京的,怎么也不带她进宫?”
“迟早是要见的,这几日你政事繁忙,我就让她自个儿在京城里遛了。这丫头野得很,前几年入京结交了不少手帕交,这几日连番着到各家府上参加贵女宴会,我都没见上几回。”洛铭西笑道,替帝梓元递了杯参茶。
帝梓元暖暖嗓子,身上寒气散了不少,把洛银枫额上散下的碎发拨到耳后,在她圆润的耳尖上捏了捏,“这丫头心宽,是个有福气的。”
“走吧,帝家主想必等久了。”洛铭西点头,眼底笑意弥漫,朝车外吩咐一声,马车载着众人朝涪陵山而去。
帝梓元怕帝盛天独个儿过年形单影只,一路马车飞驰,上山时更是连轻功都用上了,却未想涪陵寺里虽然张灯结彩,却连帝盛天半个影子都没瞅见,连清早上山的苑琴也不见人影。问了小沙弥才知帝盛天等得无聊,带着苑琴去梅林里下棋了。帝梓元想着自家姑祖母那一手臭棋,为苑琴叹了一声和洛铭西巴巴地寻老祖宗去了。
一行人堪堪行到梅林边缘,便被梅林前的奇景顿住了脚步。
漫山遍野,梅花飘散。花瓣自梅林中心处荡开,在空中循着球状飘散至梅林边缘,数千上万朵梅花始终留在半空飞舞,半片未曾沾地。漫天花瓣起起伏伏,万千花朵悬于空中延绵数里,此时的涪陵山,犹若梅海仙境。
除了帝梓元,众人眼中俱是惊叹,更对梅林中充满好奇。一行人循着花瓣踏入梅林,行至梅林中心空地处,方见林中之景。
林中,一亭一桌一盘棋,一酒一姝一把剑。
漫天梅花奇景皆因林中人舞剑而起,强大而温和的剑气卷起整座山巅的花瓣,创造了这几乎不可思议的一幕。
苑琴抱着纯黑的大裘俏生生立在石桌旁望着林中舞剑的人,满眼敬服向往,众人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一把长剑,一身晋服,一头雪白长发。
淡漠而深邃的面容,悠远而睥睨万物的墨瞳。
世间千千万万人,唯有一个帝盛天端得起“百年传奇、云夏之巅”这八个字。
帝家何其有幸,得此人物。
数十年后,还能得见帝盛天风采的年轻一辈,即便是帝梓元,都忍不住心生赞叹。
剑停,风止,梅花落。
“你们几个来得晚,老人家百无聊奈,舞剑助兴,权当迎你们上山了。”帝盛天收剑,立在石桌旁,手中长剑卷起桌上温酒,一饮而尽。
“见过姑祖母。”
“见过帝前辈。”
一行人行到石桌旁对帝盛天见礼,就连素来不喜规矩的洛银枫也站得老老实实,一眨不眨地望着帝盛天。
“好了,都是自家人,今天过年,不需要多礼。来,苑琴煮了酒,都来陪老人家喝两杯,今年就在这山巅梅林守岁了。”帝盛天朝众人招手,坐在石椅上,眼带笑意。
帝盛天笑的时候,天生有股子慵懒亲和劲,众人得了她的允许,一哄而上围着这个帝家老祖宗聊起天来。洛银枫最是个得劲的,小时候在晋南听的戏本里十本有八本都是帝盛天的传奇史,这回见了真人,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直想把云夏早几十年的秘史问出个窟窿来。
梅林里热闹而温馨,其乐融融,帝梓元望着围坐了一圈的人,靠在石椅后凉亭的横栏上,连日来批阅奏折的疲惫身体缓缓松懈下来。
就是为了能在年岁这一夜喝上一杯普普通通的平安酒,这十几年,她才能这样一步一步坚持走下来吧。
所有她得到的,失去的,遗憾的,悲伤的,都只是为了她的家人和氏族能重新正大光明地屹立在这片国土上。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
山下,午夜的钟声敲响,皇城里焰火冲天,璀璨的花火染遍帝都的天空。
帝梓元手中温酒入口,她望着灯火鼎盛的帝都盛景,微微晃神。
那一年临溪河畔,青年曾笑着对她说。
任安乐,我这一世都会护着帝梓元,你要记住。
这么多年过去,她慢慢才明白,当年那个青年为了这句话,努力了半生。
韩烨,你不知道,失去你,是我帝梓元这一生最遗憾的事。
年岁渐长,我才明白,为一人倾尽天下是喜欢,为一人放弃天下是爱。
我以前一直想知道,姑祖母究竟有没有爱上过太祖。
这么多年,我从未开口的问题,终于在你死后的第三个年头,找到了答案。
“陛下,奴才已经安排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回宫了。”
嘉宁帝只允了谨贵妃和韩云入西苑守岁,时间刚过,便让人送两人回了宫。
西苑书房内,嘉宁帝半躺在靠椅上,虽然房内烧着四五盆火炭,他身上仍然盖着厚厚的棉毯,面色青白,不见半点血色。
嘉宁帝点头,动了动手指头,没什么力气。
赵福见嘉宁帝朝他招手,忙贴近了他身边,“陛下?”
“西北境内,找得怎么样了?”
赵福顿了顿,才回:“暗卫回信了,这次他们往北秦内里又走了十城,还是没有殿下的消息。”
嘉宁帝眼底的亮光缓缓变暗,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裂,“继续找。”
赵福点头,看得心酸,替嘉宁帝扶好被子,宽慰道:“陛下,奴才看了这么久,瞧着小殿下是个睿智聪明的,只要小殿下好好长大,咱们韩家的江山倒不了,您安下心好好养病,您得看着小殿下长大才成。”
“朕知道,韩云聪慧,日后足以担当大任。但是太子和他不一样……”嘉宁帝的声音断断续续,虽说他和帝梓元的立场截然相对,但有一点两人出奇的固执——由始至终,能让两人唤“太子”的只有韩烨。
“韩烨是朕亲手养大的嫡子,朕国祚的继承人,这么多年,朕就是要证明给太祖和帝盛天看,能传承天下的不止是帝永宁和帝家子嗣,朕亲手教出来的太子一样会是大靖的不世明主!”
他望向窗外涪陵山的方向,声音一点点散开,遗憾而悲鸣,“可惜朕一生筹谋,一生算计,背弃所有,却输在了亲手养大的儿子手里。”
大靖守岁的钟声延绵而悠远,仿佛跨过千万里国土,传到了北秦境内的怀城竹林里。
灵兆年少,喜好热闹,自个儿跑去怀城参加城内篝火晚会,回来时恰好看见韩烨坐在大树下,手中捧着一盆空空的花盆。他一时好奇,忍不住问:“公子,师傅给您把种子带回来都两年了,您日日悉心照料着,却从没开过花,这花到底什么模样啊!”
韩烨摩挲着花盆边缘,低头,虽瞧不见,神情却格外柔和:“它原本长在大靖晋南的平原里,通体湛蓝,花开时清香飘十里,是很美的花。”
“真的?通体湛蓝?公子,这是什么花啊,我可是头一次听说。”灵兆惊奇问。
韩烨一愣,眼底浮过一抹追忆,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荡开淡淡的笑意。
“很多年前,有个小姑娘告诉我,这花是她们晋南的宝贝,叫长思。”
韩烨说这话的时候,两年来周身的肃冷冰峭化开,冰雪覆盖的北地竹林里恍若春风拂过,暖意丛生。
灵兆一时看直了眼,直到清亮的咳嗽声将他惊醒。灵兆抬头看去,见莫霜不知从何时起立在了院门口。她神情复杂,眉宇间比平时多了一抹决绝果断。灵兆心里头讶异,却没出声,只朝莫霜行礼,“见过公主。”
“去!把酒温了,再整两个下酒菜!”莫霜把手中的酒坛子抛向灵兆,径直走到韩烨对面坐下,“饿了吧,说好陪你守岁的,今日和城内百姓唱完祝酒歌才来,你别见怪。”
韩烨把桌上的花盘小心翼翼放在身旁脚下,笑道:“你管着一城,一向俗事繁多,我怎会责怪。怎么?公主是把我当成了深闺蒙恩的妇人,还要行那捻酸吃醋之事不成?”
两人相处两年,寻常玩笑早已司空见惯,莫霜当即在他肩上拍去,一副夸张的惶恐模样,“别,别,我可不敢,殿下您身份尊贵,我若是这么做,怕是半个大靖的贵女都想生吃了我!”
韩烨被她的语气逗笑。灵兆收拾了两个菜上来,替两人温了酒小心地放好。
两人说说谈谈一会儿,怀城内的钟声传来,焰火在空中燃尽,年节过完,已至半夜。
寻常这个时候,莫霜早已告辞回城,今日却始终没有言走。灵兆觉着奇怪,但见韩烨神情淡然,也不便上前问询,只轻手轻脚收了杯盏,甫一靠近两人,安宁的声音已淡淡响起。
“韩烨,大靖帝都有些消息传来。”
这话一出,灵兆一愣,乖觉地退了两步。
“哦?何事?”虽然韩烨什么都瞧不见,但他仍望向了莫霜的方向。
莫霜是个聪明睿达的人,两年时间,她从不刻意在韩烨面前提起大靖的任何事。她若开口,绝非小事。
“虽然我在怀城,但皇兄有些事情没有瞒我。日前探子来报,说……”莫霜顿了顿,才道:“你父皇身体欠佳,怕是没有多少时间了。”
竹林内兀然沉默下来,年节的喜庆荡然无存。
“韩烨。”莫霜眼底划过不忍,却被更深的坚毅沉沉压下,“你若是不回去,恐怕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这则消息她今日才知,本可不告诉韩烨,但她终究是北秦公主,净善国师的话时刻萦绕在耳,她纵使再不愿,也不能永远把韩烨留在怀城。
林内安静良久,才响起韩烨淡淡的声音:“莫霜,我父皇做了几十年的帝王,区区一个北秦细作,还探不到他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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