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人听见君玄此话,定会石破天惊。帝家十一年前遭劫后除了一个帝梓元和生死不明的帝盛天,死得干干净净,这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远隔万里的君家家主居然自称是帝家人,也太荒谬了些。但帝梓元却未对这话有半点反感,她默默听着君玄埋怨也不恼,心底有淡淡暖流划过,这世上除了帝盛天会这样指责她,也只剩一个君玄了——不,应该是帝君玄。
云夏之上能相传几百年而不倒的氏族总会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或守护一族的手段,帝家也不例外。帝家最大的底牌除了用铁血铸造的十万雄兵和隐于大山深处的安乐寨外,便是这支百年前自帝家嫡系秘密分离出来的支族。
帝梓元往上数三代,也就是她曾祖父一辈,排行乃一“君”字。这一代族长帝君楠高瞻远瞩,未免百年后帝氏养出狂妄无知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后人,将帝氏一小部分实力连同幼弟帝君贤一起送至漠北边境。他如此做既是为了壮大拱卫帝家的力量,也为了有一日若帝家大厦将倾,还能有一支帝氏血脉能传承下去。
帝君贤在军献城落地生根后改换门庭,自称君氏,并留下君氏祖训,君家传承家业者男女皆可,只一点禁忌——决不能登堂入科,踏足朝廷。这是帝君楠和帝君贤两兄弟在帝北城分离时定下的约定,帝家已是军伍传家,树大招风。君家若要安稳的传承,必然要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之后百年时间,君家在帝家源源不断的财力相助下扎根军献城,经商版图囊括整个西北,甚至远至北秦东骞,成为闻名云夏的殷商世家。君家后人一直谨守君家祖训,家族传承者从无功名在身,因君家这个规矩,且世代家主乐善好施,厚德仁义,历朝封疆大吏对这个家族都颇为照拂。西北不少以武入朝的将军贫困时大多受过君家恩惠,遂君家和西北各城守将的关系也很是融洽。到了大靖这一朝,施元朗和君鹤相交于韩帝两家称霸云夏的动乱年代,彼时两人都是半大的少年,在西北这块地界上相扶相持,几十年交情莫逆,这是整个西北都知道的事儿。当初施元朗便是考虑到君家财力雄厚,君鹤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继承家业,为了好友百年后君家有人支撑门庭,才会以一军统帅的身份为手下爱将求娶君家女儿。只可惜,他并不知道他一心栽培的秦景是北秦连氏遗孤,更没想到君家即便不靠外力,也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当年君玄亲口答应这桩婚事,不过是因为秦景是她甘愿托付终生的人。
这百年来,君家虽不入朝堂,却通过强大的经商版图在西北建立了盘根错节的地下情报网和拱卫君氏族人的暗卫,但君家的壮大也遭受过一次沉重的打击。
十一年前,帝家一夕崩溃满族被灭。事发突然,嘉宁帝又动用整个皇朝的力量涤荡帝家势力,为了保存实力,君家断了一切和帝家明面上的干系,只暗地里照拂帝梓元长大,扶持帝家东山再起。当年整个晋南遭受重创,哀鸿遍野,洛老将军免了晋南十年赋税,若非君家强大的地下情报网和财力支持,帝梓元不可能在短短十年内重建帝家,甚至实力更甚于初。
这十年帝家一直低调内敛,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昔日执掌一半江山的家族早已没落。帝梓元重回朝堂后为了震慑嘉宁帝和公侯世家,将封守得铁板一块的晋南暗藏的实力若有似无地展现了出来——二十万雄兵,繁盛的商业,清明的吏治,晋南的十一座城池早已自成一国。嘉宁帝对这样奇迹般重生的帝家曾感到不可思议和恐惧,尽管知晓得太迟,但他仍然动用一切力量来查明帝家崛起的原因,可最后却止步于安乐寨后帝家暗藏的秘密水师,再难有半点收获。
嘉宁帝并不知道,云夏之上有两个帝家,此消彼长,共生存亡。
但到了这一代,除了还未认祖归宗的帝烬言,也只剩下帝梓元和帝君玄二人了。
帝梓元想着当初那位祖爷爷瞒尽世人的安排,颇为唏嘘。她拉着君玄到木桌旁坐下,拍拍她的肩,替她倒上一杯清茶,“放心,如意身手不错,一般人伤不了我。北秦内功高手桑岩半步不离莫天左右,莫天和连澜清也是心思缜密之人,我要是带着一群高手出去,他们又岂会相信我是离家出走的西云焕。”
听见帝梓元提及连澜清,君玄眼底极快地拂过一抹情绪,“你太胡闹了,这一年战乱你事事冲在前也就算了,这次还一个人跑来君献城,如今军献城势力混乱,你也不怕北秦王将你认出来……”帝梓元以本来面貌入军献城,实在太冒险了些。
帝梓元好整以暇地弹弹绣摆,“没事,我在莫天面前折腾了一个时辰他也没认出来。”
“除了北秦王,城中还有其他北秦将领……”君玄不赞同道,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额头轻皱。
“连北秦皇帝都没有我的画像,何况其他北秦人?”帝梓元过往十年都以任安乐的身份现于世人面前,恢复身份时已位高权重,这一年在战场上也多以盔甲示人,北秦探子难近其身,自是不知其容貌。
阿玄怎会如此担心?帝梓元挑眉朝君玄看去,疑惑问:“难道北秦军中有人熟知我大靖国事朝员?”
“没有,我不过是担心万一有人能识得出你,徒生事端。”迎上帝梓元深沉的瞳孔,君玄摇头,端着茶杯的手一顿,抬手抿了口茶。
她在决定继承君家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本姓帝,是晋南帝家的一支。君玄骨子里有着不输于男子的骄傲刚烈,她选择继承家门,也就等于扛起了她们这一支的对帝家的拱卫之责。帝梓元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她比谁都清楚,原以为否极泰来,两家相扶相持下度过嘉宁帝灭族的危机后她会相夫教子,代替父亲守住君家,在军献城安稳地过一世。但谁能料到,十年后,她竟和当年的帝梓元有着无比相似的遭遇。
入口的雨前龙井微甘,淡淡的涩意在口中弥漫,君玄垂下眼,看着青瓷杯中飘荡的茶叶,有些晃神。
一年前军献城被北秦攻破,遭北秦屠城,这样突然爆发的举国之灾,并不是平时以经商传承的君家能抵抗得了的,除了帮施老将军尽可能的将老弱妇孺送出城,君玄什么都做不了。秦景叛国的消息传来时虽人心惶惶,可城中百姓并不相信,君玄也是,秦景虽然沉默寡言,却正直善良,仁义爱民。十年相处,君玄知道秦景是一个怎样的人,否则又如何值得她托付终生?
秦景怎么可能背叛国家和恩师,把守护了十年的百姓亲手送进死地。君玄初闻时,只觉得这个消息荒谬到可笑!
但一封薄薄的书信,短短的十九个字摧毁了她所有坚持和活下去的勇气。
城破之日,施老将军临死前命亲卫将遗信交到副将赵云海手中。
那封遗信里,只有十九个字。
——逆徒秦景,叛国害民,施元朗误收贼子,一生大错!
君玄到如今都记得自己展开遗信时颤抖得难以自持的双手和那股被人掐住脖颈时无法言喻的窒息。
那个一世枭雄半生戎马守护边疆的老元帅,最后的遗言里未提及父母妻儿半分,战死前还向一城百姓忏悔认错,何等悲凉?
君玄握着茶杯的手缓缓收紧,仿佛自己手中握着的仍是那封重如千钧的遗信。她低下头,神色痛苦难抑。
这是她的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错。
那个十年前把秦景带回军献城的人,是她帝君玄。
第十一章
那封信出现的时候,君玄心如死灰。
尽管君玄什么错都没有,可她仍然一声不吭地代替那个已经死在大靖将士手上的秦景背负了满城骂名。无论她有没有嫁进秦家,满城百姓故土被毁亲人遭屠皆因秦景而起,这是血淋淋的事实。
城破之时,已经麻木的君玄在护走最后一批百姓、吩咐如意给帝梓元送去诀别信将君家托付于她后,只身一人守在里静静等着和军献城的共同灭亡。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她只想去问问那个死了的秦景,他怎么能冷血到背叛国家、恩师和百姓,打开城门,把十万北秦铁骑放进城池,将满城妇孺送到了一群屠夫的手上?
这是他生活了十年的故土,守护了十年的百姓,他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人神共愤丧尽天良的事!
窗外寒风吹进拂在脸上,冰冷的触感将君玄从回忆中拉回。她稳了稳颤抖的手,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是为什么活了下来呢?君玄眉眼里的脆弱痛苦化成一层层坚硬的冰峭,直到她的手不再颤抖,心底深处无穷无尽的痛苦被掩埋至最深处。
如果不是连澜清那道不准动君子楼的军令,她早就以死谢罪了。秦景铸成大错,施老将军被连累战死,她能多护一个百姓,便能多赎一份罪。
一开始,君玄想的只是如此。但她毕竟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在连澜清口口声声言仰慕君子楼茶道,却在入城三个月后从未踏足君子楼时,君玄就察觉到那道军令的奇怪。君家雄厚的财力尽人皆知,若是能夺到手,至少能让北秦军队的补给再耗半年。一个铁血的异国将军,怎么会在摧毁一座城池后仅因微不足道的理由便放过如此巨大的利益?
那时将军府探子传回的消息说,连澜清进城的三个月内,至少驳回了手下各路副将数十道将君家产业充公的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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