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硬的身影出了院门,韩仲远低头看了一眼地上一片狼藉的梨花花瓣,突然觉得那个为了叶诗澜不惜跪在地上和帝家家主倔强相争的帝永宁和他身上那股子固守的坚持已然消失了。
若帝永宁受不了打击一蹶不振,他这一生怕是都要毁在这个女人身上。
韩仲远还来不及感慨,突然想起帝永宁身手平平,跺跺脚越过院墙追去。
“我在这里。”院墙外,嘶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半空中的韩仲远兀地一惊,强行扭了身落在院墙外。
帝永宁笔直立在门外,脸色苍白。韩仲远挠挠头,什么都没说,抓住帝永宁的手腕跃向半空,匆匆离了叶府。
已近天亮,海蜃居二楼,韩子安早已离开回了后院,只帝盛天一人独坐。
一灰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半跪于地,将在汀澜小居听到的话低声重复了一遍。
“永宁如何了?”半晌,帝盛天眉目冰冷,沉声问。
“少爷出了叶府一路朝城外走去了,韩公子一直跟在少爷身边。”
帝盛天眼一挑,“怎么,当初千里迢迢来寻个说法,谁都拦不住,如今知晓了真相,倒是甘心回晋南了?”
灰衣人听出帝盛天话里的怒气,谨慎道:“主子,可要把少爷带回来?”
帝盛天挥手,起身朝楼下走去,大步之间,未有丝毫犹豫,“他若是连回海蜃居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何敢姓帝!”
后院,得知帝盛天反应的韩子安眼底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何敢姓帝?何敢姓帝?帝盛天,怕是天底下,只有你敢说出这般狂妄之话!”
虽是一句感慨,可不远处立着的赵福却听出了这话里淡淡的欣赏。赵福眼底划过一抹担心,却终究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唐,将此事暗暗埋下。
帝永宁(二)
以韩仲远桀骜跳脱的性子,能如此耐心跟在别人身后留神照顾,是个极罕见的事儿,若不是摊上的是帝家世子,怕贸然回去被自家老子教训一顿,他还真没这个时间。打了个哈欠,他望了一眼泛白的天色,又瞅一眼前面不远处默默走着的帝永宁,被磨得半点脾气都不剩。
堂堂帝家子弟,放眼天下望去,谁家贵女不是趋之若鹜,竟被苍城一个小小寒门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真是荒唐!韩仲远虽仅十二岁,但自小长于高门士族,历经疆场祸乱,心性比之帝永宁只怕更坚决果断些,自是不耐他的小情小爱。
眼见着帝永宁一直朝城外的方向走,韩仲远总算急起来。若他真想不开顾自回了晋南,自己身上一顿板子是少不了了。韩仲远微一犹疑,连走几步拉住帝永宁的袖子,“帝世兄,这眼看着都要出城了,你是要去哪啊?”
帝永宁身影一顿,垂头丧气吐出干瘪的两个字,“晋南。”
想到那个气势惊人的帝家家主,韩仲远心底一抖,急了,忙劝:“这怎么成,你姑姑还在海蜃居呢,你就是要回也不能抛下你姑姑一个人回晋南啊!”
帝永宁听见帝盛天的名字,脸色更白,就要挣开韩仲远的手离开。
正在这时,人群熙攘声自不远处传来,喧嚣至极。韩仲远心底犯疑,这时辰够早,城门处嚷成这样也太奇怪了。帝永宁还没发现异样,两人拉扯着走了几步,转过街道,城门处的情景突兀呈现在他们面前,让两人顿住了脚步。
城门处,一群百姓被庄家的护卫队推搡着朝城外走,这群人老弱妇孺尽有,皆衣衫褴褛,面色蜡黄,身形瘦弱,一眼望去便知是乞丐流民。护卫队立在城门口,衣甲光鲜,眼神傲慢,和百姓映成鲜明对比。他们不时将冰冷的长戟敲在流民身上,怒喝着让他们尽快离城。孩童和老人的哭泣求饶声交织在一处,让城门处喧闹不堪。
帝永宁和韩仲远立在不远处,眉头微皱,显是不明白庄家如此大动干戈所为何?
就在两人踌躇之际,一个麻衣老丈被人群挤压得摔倒在两人面前,他年老体衰,被汹涌的人流践踏,挣扎着难以起身。
帝永宁不忍,急忙将老丈扶到一旁的石阶上坐下。韩仲远朝不远处开着的店面跑去,替老丈寻了一碗水来。
“多谢两位公子。”老丈缓过神才打量身旁两个忙前忙后的少年郎,瞧见他们的穿着,颇为受宠若惊。此时,远处护卫队的驱赶咆哮声传来,老丈被骇得一抖,随即惶恐不安地喘着粗气就要起身,“老朽还是早些走,庄家的护卫跟豺狼一样,免得连累了两位公子!”
帝永宁拍拍他的手,将老丈肩膀按住,安抚道:“老人家别急,到底出了何事,护卫队要驱赶你们离城?”
老丈满头白发,不停叹气,浑浊的眼底犹有惊弓之鸟之意,悲凉道:“公子不知啊,现今北方各阀混战,老朽的两个儿子年初的时候被晋北李家当壮丁拉进了军营,一个都没活着回来。我家孙子开年就十三岁了,迟早也得被李家盯上,咱们老唐家就剩下这么一根独苗,晋北实在呆不下去了。半个月前我带着孙子一路逃难到苍城,原本以为可以喘口气,哪知庄家因为两日后的大婚,就要把我们这些流民全赶出城,如今天寒地冷,在荒郊野外里无蔽身之处,哪里还有活头哟!”
唐老丈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哽咽之音实在凄凉。即便帝永宁和韩仲远出自武将世家,见惯战场生离死别,心里也难免凄凄。
“老丈不必太过忧心,苍城南下三百里就是吴城,此乃晋南帝家所辖之处,应能庇佑老丈安稳,我这有些银两……”帝永宁说着就要从袖里掏银子出来,手一伸才发现袖子里空空如也,就连一身袍子也是韩家赠予的,正尴尬之时,韩仲远飞快地塞了两片金叶子在他手里,回转头假装没事人一样。
帝永宁看了韩仲远一眼,眼底露出温和之意,也没多说,将金叶子放到唐老丈手里,“老人家您拿着,快带着孙子继续南下吧。”
老丈还是摇头:“两位公子,我这把老骨头都带着孙子跑了几千里,哪里还怕这三百里,只是我家的小子一进城就生了风寒,动也不能动。这几日我们藏在城南的破庙,今日我想去药房里讨副药,哪知被护卫队发现了,这才被驱逐到城门附近来,可怜我那孙子……”
唐老丈正说着,不远处的护卫队发现了此处异常,凶神恶煞提戟而来,骇得唐老丈一句话没说完就抖了起来。
“老丈,走,咱们先去城南。”
在苍城庄家就是土皇帝,韩帝两家做客而来,不宜直接起冲突,两人都不傻,帝永宁朝气势汹汹的护卫队看了一眼,朝韩仲远微一颔首,扶着唐老丈匆匆离去。两人到底少年心性,颇有些义气,既然碰上了,便是缘分,总不能放任这一老一小自生自灭不是。
海蜃居内,得知两人去向的韩子安和帝盛天居然都只向来禀之人留“知道了”三字,便顾自行事去也。
庄府,隔了一夜才从管家口里得知帝永宁存在的庄锦,沉脸吩咐“将人拿住好好关押”后,也未有过多反应。毕竟对他这个苍城少主而言,小小一个落魄书生,实在无需放入眼中。
城南的寺庙破檐漏瓦,冷风不时灌进,可就这么个破烂之处,却藏了十几个乞儿在里头。帝永宁和韩仲远跟着唐老丈回到此处,看见破旧的大堂里蜷缩的孩童时,都被惊得不浅。
他们脸色蜡黄,身上零星搭着几块发臭的破布,大多一脸脓包或咳嗽声不断,这些乞儿见到陌生人时惊惶恐惧的眼神让人不敢肆意走进。他们紧紧护住身前生锈的铁盘,一脸警惕,里面盛着剩菜剩饭,有几个盘中甚至有蛆虫爬来爬去。
帝永宁和韩仲远即便生在乱世,却从不知道人命如草芥到这般地步。
良久,帝永宁才沉声对韩仲远道:“我去给他们抓药,仲远你守在这里,别让庄家的护卫将他们驱逐出城。他们这样出去,活不了几日。”
韩仲远不自觉颔首,瞥见帝永宁微愠的面容,微微一惊。刚才一瞬,帝永宁竟像极了海蜃居里威势逼人的帝盛天。
不愧是帝家世子,他心底一动,结交之意更甚,默不作声退到院内木栏外。
转眼便过一日,日头渐落,昏暗破旧的院落让人昏昏欲睡。
靠在满是蛛网的木栏下打盹的韩仲远被冷风吹醒,一睁眼,瞅见眼睛鼻子蹭满灰从庙外跑进的帝永宁,耸搭着眼皮子唤住他,“哎,永宁兄!”两人共患难一日,交情突飞猛进,称呼也随意起来。
帝永宁顿住脚步,把怀里堆满的药一挪,露出疲惫的面容,“何事?”
“你何时回晋南啊?我可没多少时间守在这了。”韩仲远起身伸展了一下腿脚,嚷道:“后日庄家的婚事,我家老头子没准备出席,原定着是我登门送礼,咱们时间可不多了。”他像是没看到帝永宁突然凝住的脸色一般,朝灰头土脸的自己一指,“庄家也是一城之主,你总不能让我这模样去参加婚宴吧?”
帝永宁沉默不语,半晌才道:“等唐老丈的孙子退了烧,我们就走。”他说完又匆匆入了堂内。
要是不下点猛药,这个书呆子怕是会找借口藏在破庙里等婚礼完成,然后灰溜溜跑回晋南。韩仲远随手摘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眯眼朝木栏上一靠。这模样神情,一点不似个才十二岁的孩童。
第二日下午,海蜃居二楼。
大堂内不知何时起布了一方沙盘,韩子安将手中军旗插在晋北一处山顶,对着窗边饮茶的帝盛天道:“此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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