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夫人转头,拭去泪水,问道:“大王,有什么事要臣妾去做的,就说吧。”
秦王驷微微一笑:“不愧是我的桑柔,到今日,依旧与我心有灵犀。你看到芈八子了吗?”
庸夫人点了点头:“您要我助她?”
秦王驷没有回答,却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当日你为何要为她求情,是因为她很像你吗?”
庸夫人摇头道:“不,她并不像我。我离开您,是因为我不得不离开。”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请你留下。”
庸夫人摇头,幽幽叹息着道:“我这一生,纵然人去了,心还留在你身边。可是我喜欢她,当断则断,这样就能够解脱自己。我做不到的,希望她能够做到。可是你啊……”
秦王驷微笑道:“寡人怎么了?”
庸夫人道:“你强留下她,就不要害了她。”
秦王驷没有说话。
庸夫人看着秦王驷,叹了一口气。
秦王驷睁开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与你……”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听着他述说,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诧异。
终于,庸夫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走到几案上,铺开帛书,提笔依着秦王驷的吩咐,一字字写下诏书,写完之后,拿到秦王驷面前给他看。
秦王驷看了,点了点头笑道:“桑柔,你学寡人的字,至今还学得如此之像啊!”
他与庸夫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同一种字体,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旧与他极为相像,普通人也是极难分辨出来的。
庸夫人苦笑:“我但愿能够为您做这最后一件事。”
秦王驷点了点头:“你去叫樗里子进来吧。”
庸夫人点头,走出内室,叫了樗里疾进来。
樗里疾进来,跪在秦王驷身边,眼睁睁看着秦王驷的生命力在一点一滴消失,却无能为力。
秦王驷吃力地睁开眼睛,叫道:“疾弟。”
樗里疾忙上前应道:“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去后,大秦会怎么样呢?”
樗里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将来会越来越好。”
秦王驷道:“说什么傻话,难道那些消失了的国家,没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吗?国家的将来,不在祖宗,而在子孙啊。你说,寡人去后,子荡镇得住江山吗?”
樗里疾劝慰道:“大王放心,嫡长继位,江山稳固,大秦兵马足以震慑四方强邻,不会有什么动荡的。”
秦王驷道:“寡人只怕动荡不在外敌,而在内朝。”
樗里疾道:“大王是说……”
秦王驷闭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睁,眼中杀机尽现:“寡人想杀了芈八子。”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就要答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臣不同意。”见秦王驷想要说话,却有些吃力,于是继续道:“大王爱其才,欲立其子为储,但时移势易,芈八子母子即便成了弃子,怨恨却已经种下,芈八子与王后只怕难以共处苍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错?”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樗里疾却道:“大王,若是杀了芈八子,您可还要再杀死公子稷,可还要再杀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乱的魏冉?”
秦王驷忽然笑了:“你还记得当年修鱼之战后,寡人曾令你将一个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宫的事吗?”
樗里疾点头道:“记得。”
秦王驷道:“芈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预言,说她是霸星降世,当横扫六国。那唐昧就是预言之人。”
樗里疾道:“那唐昧现在何处?”
秦王驷道:“寡人已经杀了他。”
樗里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驷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时候。但看着秦王驷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丝了然和怜悯。
樗里疾试探着道:“所以大王当初想立公子稷为太子,是否也……”
秦王驷闭目不语。
樗里疾急了:“大王,臣弟以为,从来王图霸业,靠的是好男儿驰骋疆场,岂是一个妇人能够承担得了的,更遑论横扫六国!”
秦王驷睁开眼,眼神凌厉。
樗里疾不敢再说,忽然悲从中来,扑倒在地道:“王兄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尽,竟气血衰弱至此……”他说不下去了,哽咽难言。
秦王驷与樗里疾眼神接触,竟似都懂了。
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似敲打在心头。
好一会儿,秦王驷慢慢扫视室内,看着自己的病榻,几案前的药碗,乃至气氛压制的整个房间。他看到门边布幔在晃动,让他想到布幔后,在殿外候着的妃嫔、儿子和臣子们。
他吃力地伸手,樗里疾循着他的眼神,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剑,连忙上前几步,把宝剑拿过来呈送到秦王驷的面前,又将秦王驷扶坐起来。
秦王驷想抽出宝剑,抽了一下竟没有抽动,樗里疾上前想要帮忙,秦王驷用力一拔,将剑拔了出来。
秦王驷看着手中的宝剑,喘息了几下,又将剑递还给樗里疾。
秦王驷道:“你说得不错,是寡人病重,连胆气都弱了,竟然想着借助所谓的天命。张仪的劝说固然打动我,但多少,还是……这也罢了,但是疑忌一个妇人……嘿嘿,真是可笑,那还是我吗?”
樗里疾心中恻然,泣道:“大王———”
秦王驷道:“输赢成败,凭的是我嬴氏子孙的胆气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这世间有多少能人。若是连这点器量也没有,我大秦谈何争霸天下?”
樗里疾道:“大王乃世间强者。男儿争霸,不畏敌强,而畏心怯;不畏人乱,而畏自乱。”
秦王驷道:“罢了,罢了。”
樗里疾道:“那,这芈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驷摇了摇头:“芈八子性情强悍,寡人死后,王后是制不住她的,可惜王后并不知道这一点。只怕她会轻举妄动,到时候闯出祸来,不能收拾。”
樗里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道:“让她们分开吧,分而相安无事。寡人已经封子稷为棫阳君,封地就在雍城。”
樗里疾一惊:“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献公,历经十九君,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寝及秦人宗庙仍在此地,许多重要祀典还在雍城举行……”
秦王驷长叹一声:“雍城虽受尊崇,却没有发展空间,若是子稷分封边城或者新收地区,只怕将来扩张迅速,尾大不掉……”
樗里疾道:“大王既考虑至此,那芈八子也会思虑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罢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后不许她就封,那么……”
秦王驷道:“若是芈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声,“你便……”樗里疾忙俯近秦王驷,听着他的述说,连连点头。
秦王驷喘息了几声,自袖中取出一封诏书来,递给樗里疾,道:“你看看这个。”
樗里疾展开一看,脸色大变:“大王,这……”
秦王驷又喘息几下,道:“寡人已经重用过她,了解她,甚至亲手教她出来。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罢了;若是当真有事,这便是寡人为大秦留的一条后路。但愿……但愿是用不上的。”
樗里疾哽咽:“大王。”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你明白了?”
樗里疾点头。
秦王驷微微点头:“如此,你已经心里有数。将来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樗里疾应声:“是。”
秦王驷道:“你去替寡人用玺吧。”
樗里疾郑重行礼,到了秦王驷几案边,取得玉玺,端端正正地盖好,吹干朱泥,再封入紫囊中,呈与秦王驷。
秦王驷点了点头,将紫囊收好,道:“你去叫庸氏进来吧。”
樗里疾已经明白,一拱手,退了出去。
庸夫人再度进来,不久之后,秦王驷依次召王后、唐夫人、魏夫人等进来,各自说话。众后妃皆肃然而进,掩面轻泣而出。
此后,其下妃嫔便没有再召,只召了芈八子进来。
芈月走进承明殿内室时,但见秦王驷半坐在榻上,之前进来的魏夫人正伏在他的膝头哭泣着。
见芈月进来,魏夫人红肿着眼,从秦王驷膝边站起,阴冷地看了芈月一眼,从另一头出去了。
芈月走到榻边,跪下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王驷看着芈月道:“你怨恨寡人吗?”
芈月摇了摇头:“不。臣妾怨恨的是命运。”
秦王驷道:“怨恨命运什么?”
芈月自嘲地摇头:“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上苍怜我,赐给我一国之君的宠爱,为何又那么早把它夺走。若当真已经将它夺走,为何又让我重新得到儿时失去的世界,重新得到一国之君的宠爱……”
秦王驷轻叹一声:“你的怨恨,不只是对寡人,还对你的父亲吧!”
芈月摇头,有些迷惘地说:“不知道。大王,刚才站在外面,我却是在为大王祈祷。大王,不管我对您有多少深情和怨恨,可若是您能活着,臣妾宁可折寿以换。因为臣妾,真的不能再经受一次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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