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秦王驷呢? 芈月想到了两人骑马飞奔,两人在清晨持剑对练,两人在商鞅墓前相交,两人在四方馆的天井下听策士辩论……在蕙院,秦王驷将她和初生婴儿搂在怀中……
何去,何从,何进,何退?
芈月不能选择,她伏案痛哭。
黄歇伸手轻抚,颤声道:“皎皎……”
芈月扑入他的怀中,捶打着他:“你何不早来,何不早来……”
黄歇轻轻地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芈月却下不了手了,她抚摸着黄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虽然隔着衣服,依旧可以摸到他身上未愈的伤口。
黄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芈月惊愕道:“你说什么?”
黄歇道:“我原以为你已经过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来打扰你。可是没想到,医挚被人绑架,你被人暗算,差点母子俱伤,我才知道我错了……皎皎,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心如被凌迟,寸寸碎裂。恨不得拔三尺剑闯宫去见你,恨不得驰骏马将你带到天边去。我恨我自己为何来迟一步错失机会,恨我自己当日为何听到你怀孕就以为今世缘断,恨我自己为何会以为你已经开始新生活就犹豫不决……早知道你在秦宫过得不好,我早就应该将你带走。皎皎,跟我走吧!”
芈月听到他前面所说不禁泪如雨下,直至他说到最后,才道:“可是,可是我已经生了稷……”
黄歇道:“把孩子也带走,我带你们母子一起走。”
芈月道:“我……”
她抬起头,看着黄歇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充满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内心,却是充满了纠结和无奈。
而此刻,厢房外,秦王驷负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跪伏在地,一声也不敢吭。
厢房内外,一片寂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在半空,等着芈月说出她的决定,这一决定,甚至可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厢房内外的这两个男人都已经无法再忍下去了,芈月才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子歇,逝者如斯。或许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阴差阳错,终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经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无法回头。”
黄歇道:“我不在乎。”
芈月道:“可我在乎。”
黄歇沉默良久,问:“你在乎的是我,还是他?”
芈月抚住自己的心口,叹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对不起,我的心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纯净,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杂在了我们中间。”
黄歇苦涩地问:“他,对你如何? 可能继续周全你,护住你?”
芈月微微点头:“他对我很好,比我能想象的还更好。他能周全我,护住我。”
黄歇喉头似被堵住一般艰涩:“你,爱他吗?”
厢房外,秦王驷站立如枪,表情如刀刻。
厢房内,芈月道:“是。”
黄歇忽然大笑,狂笑。
芈月看着黄歇的狂笑之态,泪如泉涌。
黄歇忽然提高了声音道:“秦王,你看够了吗?”
芈月大惊,霍然站起,颤声问:“你说什么?”
两边的门忽然大开,秦王驷站在门外,负手而立。
芈月怔住。
秦王驷负手慢慢进入厢房,芈月回过神来,向着秦王驷盈盈下拜道:“妾身参见大王。”
黄歇亦是负手,看着秦王驷。
两人眼光如刀锋交错。
秦王驷语调温和,却有风雨欲来之势道:“子歇,郢都一别数年,今日咸阳再会,实是令人欣喜。”
黄歇挑眉正准备顶撞,看了芈月一眼又把气压下去,终于长揖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道:“季芈,寡人与子歇也是旧识,你去叫他们备酒来,我与他煮酒相谈。”
芈月揖礼道:“是。”
芈月一走出房门外,只觉得整个人站立不稳,扶着板壁才站定,抚胸长吸一口气,才缓过来。她抬起头来,看到缪监站在跟前,顿觉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心神,说道:“大王要与公子歇煮酒相谈,有劳大监备酒。”
缪监笑眯眯地拱手:“是。”
缪监看了跟在身后的缪乙一眼,缪乙飞跑而去,过一会儿,便捧了酒肉回来,奉与芈月。芈月接过托盘,转身进入厢房。
厢房内,秦王驷与黄歇对坐。
秦王驷道:“早闻公子歇聪明过人,果然名下无虚。”
黄歇苦涩地一笑道:“我本是死里逃生之人,对人世间有太多留恋和亏欠,如今见故人安好,心中也觉得少了亏欠。”
秦王驷道:“寡人诚揽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国,与寡人共谋天下?”
黄歇摇头道:“我离家日久,当早日返还家中,与亲人团聚。”
秦王驷道:“好男儿志在天下,求田问舍,岂是英雄所为?”
黄歇道:“我学业未成,原应该还在夫子门下侍奉,岂敢效法天下英雄?”
秦王驷道:“如此,当真可惜了。”
芈月捧着托盘一言不发,对他们之间的对话恍若未闻,只将酒菜一一摆好,又给两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黄歇低垂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芈月一眼。
芈月走出去,把门轻轻关上。
缪监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老奴送季芈回宫。”
芈月点头,带着女萝随缪监离开。
厢房内,秦王驷举杯道:“请。”
黄歇也举杯道:“大王请。”
秦王驷道:“难得遇上公子歇这般才俊之士,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黄歇朗声大笑道:“能与大王一醉,黄歇何幸如之。”
秦王驷道:“干!”
黄歇道:“干!”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再倒,再饮。
这是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也是王与士的较量,纵然结局早定,然而就算是这种方寸之地,也是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肯退后。
两人一杯杯对饮着,直至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撑。
最终,秦王驷半醉着由缪监扶着走出来,缪乙也扶着大醉的黄歇走出来。
庸 芮已经站在一边,从缪乙手中接过了黄歇。
秦王驷醉醺醺地拍着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给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公子歇。”
庸芮带着黄歇回到自己府中,把黄歇送到客房榻上。
黄歇扶着头,呻吟一声。
庸芮道:“子歇,你没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汤来。”
黄歇手握紧,又松开,摇头道:“我不碍事。”睁开眼睛,看上去已经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没醉?”
黄歇苦笑道:“我岂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经离开咸阳了吗,怎么又忽然回来了?”
黄歇道:“我昨日离开咸阳,半途却被人挡截……”
庸芮一惊道:“是谁挡截?”
黄歇道:“对方却没有恶意,只是将我挡回,还将我安置在四方馆的客房中住下。我本来不解其意,结果今日看到季芈走进来,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过来:“是大王?”
黄歇道:“不错。”
庸芮忙拭着额头冷汗道:“这,这如何是好?”
黄歇苦笑道:“还好,看到她已经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虽然秦宫钩心斗角之事甚多,但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为,至少可以让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够庇护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会不会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黄歇看着窗外落日道:“不会。他若是这样的男子,我不顾一切,也会将月儿带走。”
庸芮叹道:“可是,她以后会如何呢?”
黄歇也长叹:“此后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度过了。”
芈月先回到了宫中,但她没有回常宁殿,只是在马车中待着,等候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车帘被掀起,缪监那张常年不变的笑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季芈,大王有旨,请季芈回常宁殿。”
芈月一怔,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先回了常宁殿,更换回常服,躺了下来。
她 的身体本已经虚了,这一日凭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时倒下来,便如同整个身体都要散了架似的。女医挚上来为她用了针砭之术,她虽是满怀心事,然则这股气一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即刻昏睡过去。
醒来时,便见已近黄昏,夕阳斜照着庭院。她站起来,叫薜荔为她梳妆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须此时梳妆打扮。
不想当她替芈月梳妆完毕时,便得到秦王驷传来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见。”
承明殿,夕阳落日,尚有余晖。
芈月下了步辇,一步步走上承明殿台阶。她走得额角冒汗,脚步也有些发软。女萝伸手欲扶,却被她一手推开。
芈月独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驷坐在殿中,手轻轻地捂着头,捧着一盏苦荼在喝着。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着这东西解酒,一手执竹简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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