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挚便问道:“那您呢?”
黄歇道:“我会在十五之前,离开咸阳。若无事,下月十五再约在四方馆相见。这个月她们扑空一次,下个月必无人注意。”
女医挚长叹一声:“如此一来,便又要多候一个月时光了。”
黄歇忍着心中的酸涩,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若是因此牵连了她,岂非我害了她? 我是断然不能这么做的。”
女医挚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两人明明是天生一对,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还远。
到了十四那天,黄歇见逆旅之外,有人影晃动,却不理会,而是虚晃一招,假意与庸芮约了酒肆饮酒,又叫庸芮扶着一人回了逆旅,监视的人见到,便以为是庸芮扶着黄歇回去。
而此刻的黄歇,却已经离开咸阳城,向着未知的前方进发了。
六月十五,晴,诸事宜。
芈月更了男装,带着女萝,走出宫门。
她的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憔悴,甚至上下台阶也需要女萝扶一把,但却神情坚定,目光直视前方,不曾回头。
孟昭氏远远地站着,看着芈月出宫,低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宫,沅兮跪在王后芈姝的面前,将“芈八子私会黄歇”的所有故事,和盘托出。芈姝早已经由孟昭氏汇报,知道了一切,当下仍然故作诧异道:
“你说什么? 芈八子出宫私会外男? 此事不可胡说。”
沅兮战战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证据。”
站在一边的屈氏身子一颤,脸色苍白,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身边的景氏紧紧拉住。屈氏想要张口,景氏握紧了她的手,紧得让她险些失声痛叫。
芈 姝扫视了一圈众人,见屈氏脸色惨白,景氏神情紧张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却是兴奋地东张西望,当下便道:“好,来人,备辇,我要去见大王。”
屈氏失声叫道:“王后……”
芈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才冷笑一声道:“哼,愚蠢。”
芈姝带着沅兮等人出去,室内只剩下屈氏和景氏两人,屈氏整个人都瘫倒在地,幸而景氏扶着她。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来,就想冲出去,却被景氏紧紧拉住,厉声道:“你去哪儿?”
屈氏愤怒地道:“我要去告诉季芈,我真没想到,这贱婢居然敢出卖我,居然敢陷害季芈。”
景氏道:“你傻了,现在你洗脱罪名还来不及,若跳出来,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个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么办?”
景氏道:“你我这样的人,死了同蝼蚁一样。你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谁会爱惜我们的性命? 你听着,这种事,死也别承认,就说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屈氏急道:“可、可谁会信啊!”
景氏道:“这件事,分明是王后做局,你看她刚才只带走沅兮没带走你,就是没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现在,你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长叹一声:“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则,就是个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芈,我是帮凶,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啊! 我对不起季芈!”
景氏见她这副样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芈还不见得一定会出事呢,你倒先哭成这样。”
屈氏迷茫地问道:“你说,季芈真不会出事吗?”
景氏沉着脸,“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聪明得多,而且,有大王做她的靠山,这次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个媵女中,属于中流,既不像屈氏这样完全单纯无知,亦不能像孟昭氏这样努力成为芈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爱掐尖要强。她与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让她处了下风。
也因此她虽然看不上屈氏的单纯,却不得不紧紧拉住屈氏,为自己添一个盟军。
此 时的芈姝,已经闯进宣室殿,扬扬得意地将沅兮这个证据亮于秦王驷面前,并将芈月出宫私会黄歇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秦王驷表情不变:“哦,有何凭证?”
芈姝索性坐到秦王驷的身边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满,身体还病着,大王连她向妾身的请安都免了。这个时候她硬撑着病体出宫,难道不是心中有鬼吗?”
秦王驷道:“你想说什么?”
芈姝压低了声音道:“妾身刚刚接到消息,说是黄歇未死,季芈今日出宫,就是与他私会,甚至是私奔……”
秦王驷将竹简重重掷在几案上道:“大胆!”
芈姝吓得不敢作声,好一会儿才不服气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黄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黄歇约在日昳时分相见。”
却听得秦王驷冷笑一声:“黄歇已经于昨日黄昏,离开咸阳。”
芈姝闻言大惊,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着呢。”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驷看着芈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来,走了出去。芈姝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见他走出去,忍不住问:“大王,您要去何处?”
秦王驷转身,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意:“寡人与季芈约了去四方馆听策士之辩,王后也要去吗?”
芈姝目瞪口呆,看着秦王驷出去,细品他话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计谋已经被他识破,甚至连芈月心中存着的私意,他也要包庇下来。心中嫉恨交加,却又自伤自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此时芈月和女萝走入四方馆,喧闹依旧,人流依旧。
芈月看了一眼辩论中的众人,走向后堂。才进入后堂,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黄歇。
隔着后堂的天井,阳光明暗交界之处,黄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儿,强抑着激动和深情。
芈月惊呆了,泪水不觉流下,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虚化幻灭,天地间只剩两人隔着天井,痴痴对望。
然而,她却不知道,此刻秦王驷站在四方馆后堂阴影处,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 气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让人看不到,却让人有所感觉。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两人之外,陪着黄歇到来的庸芮和陪着芈月到来的女萝,却都似感受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女萝忙推了推芈月,芈月如梦初醒,看着喧闹嘈杂的四方馆,忽然转身而走。
黄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围一眼,发现人们正在起劲地喧闹,无人发现。
他转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两步,却终于再度转身,向着芈月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四方馆内,本就设有单独论辩的厢房,芈月在前,转入走廊,走进一间厢房。黄歇跟到这里,驻足,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女萝留在房外,与追随而至的庸芮对望,两人都感觉到了不安,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阻止芈月与黄歇的相见。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让这一对小情人,能够享受一下最后的时光。
四方馆厢房内,芈月一动不动地坐着。黄歇走进来,轻叹一声,坐到芈月的对面。
两人无语。
芈月想要张口,口未张,已泪如雨下。
黄歇轻叹一声,递上绢帕,道:“别哭了,伤眼睛。”
芈月将绢帕捂在眼上,好一会儿才放下来,凄婉一笑:“心都伤透了,伤眼睛怕什么?”
黄歇沉默。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张口。
黄歇道:“你———”
芈月道:“你———”
两人同时住口,想先听对方说话,一时沉默。
芈月道:“你……”
黄歇轻叹道:“是我来迟了。”
芈月道:“你去哪儿了?”
黄歇道:“我那日和义渠人交手,受伤落马。后来被东胡公主所救,养了好几个月的伤,才能起身……”
芈月忙问:“你……你伤得很重?”
黄歇道:“险死还生。”
芈月道:“怪不得……”
黄歇道:“我托东胡人打听你的下落,他们说,你被义渠王抓走了。我养好了伤,去了义渠大营,又打听了很久,见到了义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赎回去了。于是我到了咸阳,遇上了医挚,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经有喜了……”
芈月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忽然提高了声音,“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黄歇道:“是我让医挚不要告诉你的。你若是过得好,不见也罢,就这么过下去,也是一辈子!”
芈月眼泪流下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黄歇道:“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芈月语塞:“我……”
她会怎么做呢? 她是随着黄歇不顾一切地离开,还是与黄歇抱头痛哭,难分难舍?
她是会走,还是会留?
她与黄歇总角之交,多年来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废宫中的两心相知,这桩桩件件,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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