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新任副提点加封印绶的那天,我们太医院的所有人都被叫到了大院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白璟。他穿着暗紫朝服,配着正三品官阶的腰绶,风神俊朗,神采奕奕。他一一走到日后要共事的人们面前,礼貌的寒暄,自然,也包括我。
我已记不清当时他对我说了什么,大概就问了我的名字,而后是一番客套。和他对视的时候,我确实被他目光中流露的自信和坦然所吸引,但碍于自己的宫女身份,我也没有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
日子还是如常滑过,与白璟共事的过程是轻松的。每次他开好药方,都会把煎药的方法也详细列出,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尽在掌控。渐渐地,我开始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是凭一己之力获得了副提点的位置。众多煎药的宫女中,白璟最信任的也是我,很多重要的方子他都会交给我煎熬。众所周知,太医院里,长官提点只对皇帝一个人的病情负责,副提点则负责照顾皇后和太子的身体。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人生的轨迹开始和慕安相交。而这相交,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的。
那是一个雪夜,漫天的银雪大如鹅毛,我至今都记得阖宫上下的一片冰封之色,壮观不已。三更时分,太子殿里一个当差的丫鬟跑到太医院,说是太子爷喝醉了,要些醒酒的汤药过去。那晚,刚好是我值夜,白璟熬好汤药后,便遣我去了太子殿。我提着封着严严实实的药笼,披着宽大的蓑衣,跟在了那个丫鬟身后,前往太子殿。皇宫很大,去太子殿的路很长,我小心着每一次的踱步,生怕摔倒。我自己摔倒不打紧,就是不能摔了手中的醒酒汤药。
太子殿里熏香袅袅,我依稀嗅的出空气中的酒味。怀着敬畏之心,我低着头迈进了太子殿,竟看到太子爷慕安随性的仰坐在地上,身旁搁着笔墨纸砚,凌乱一片。那服侍太子爷的丫鬟十分紧张,立刻蹲□去收拾,边收拾边启禀慕安,说是醒酒的汤药调好了。我躬着身子,也请了安,将汤药呈在了他面前。过了许久,都没有人接过我手中的汤药,我的双手开始酸涩,有些不受控制的发抖起来。我不敢抬头去看,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若是汤药洒在如此金砖满嵌的地上,我的命可能就要没了。
就在我挺不住的时候,慕安开口说话了,声音低低的,更像是自言自语。他说,本王想醉一下都不行了吗?都给我滚出去!
他伸手扫翻了我手上的汤药,啪擦一声,药碗碎掉的声音吓了那个丫鬟一跳,我却长长舒了口气。这碗终是掉在了金砖上,好在不是我扔掉的,是他慕安自己摔的。那丫鬟站起身来,低低提醒着还留在原地的我,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我出去。
我正要随她出去,却听见慕安幽幽地吩咐,你,留下。
我和那个丫鬟面面相觑,不知道慕安说的是谁,此刻谁敢留在慕安身边呢,他就像个随时会爆发的野兽,片刻就能夺人性命。
慕安的眼里一阵迷离,他伸出手,宽衣广袖荡了荡,我看到他直直指着我的鼻子。我不知就里的留了下来,怎知道这一晚就是我人生的转折。
慕安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将我一把揽在怀里,肆意笑道,陪本王喝喝酒吧,本王许久没有这么醉过了。
我大惊失色,想挣扎,却不想他的手臂越扣越紧。我大气不敢出,不知道违抗他会是什么下场。就在我以为他是个凶神恶煞的时候,他的眼中却掠过了一抹深深的落寞。继而,我听见他叹道,所有人都不服从本王的意思,本王这个太子做的实在没用。
那时候,慕安才不过刚被册立为太子,我觉得他的担忧实在没有必要。慕安醉的不轻,他胡言乱语了一通过后,开始讲起了他的三弟慕封。
这下,我才真的怕了,一旦慕安酒醒过来,发现我听了许多不该听的,必然会杀我灭口。我捂住耳朵,不想听进他的酒后失言,却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他一直在感慨和慕封过去的兄弟情谊,怀念他们曾经无忧无虑的对酒博弈,著文赋诗。他没想到,在他成为太子之后,曾经的兄弟情谊立刻变成了一把紧紧相逼的利剑,将他算计的体无完肤。
我不禁开始同情慕安,他虽然贵为太子,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分享心事,只有借酒浇愁。然而,皇后那里看得紧,不容许慕安酒后失常,便派人来太医院索了醒酒的汤药。想必酒醒后,等待慕安的还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在我出神的当口,他突然腾开右手,提起地上的毛笔,猛蘸了许多墨汁,在一旁的宣纸上大笔挥了开。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他的字龙飞凤舞,有王者之风,而矛盾的是,他本人却是个性情中人。慕安丢下毛笔,笔尖的墨溅了一地,他不由分说地将我打横抱起,走向了他的床榻。
我一直在反抗,却最终反抗不得。
一夜过后,我成了太子爷慕安的女人。
然而,成为太子的女人并不代表日后可以坐享荣华富贵,我的宫女身份注定了我和慕安之间的事情不能见光。这晚过后,我与慕安之间产生了淡淡的情愫,他时常叫我去太子殿给他送药,每次我都会多留一会儿,静静的在他书案边为他研磨。
某一天,我为自己把脉,却摸到了我最惧怕的脉象。只那一夜的巫山*,我竟然就有了慕安的孩子。我忐忑不安的将这件事情说给慕安,果真不出我所料,我在他的眉目间读出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他让我不要声张,守住秘密,他说他会想办法将我送出宫去,顺利将孩子生下。我深知他的难处,他根基未稳,若是此事曝光,他必然守不住太子之位。其实,听闻我必须要离宫之后,我的心里有些舍不下慕安。
再后来,靖贵妃薨逝,牵扯上白璟,我万万没想到,慕安会将我托付给他。
离宫前,慕安没有来送我,甚至没有为我留下半句话。我轻轻覆上自己还未隆起的小腹,回望着幽暗的宫阙,心底止不住的泛凉。说到底,我与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云泥之别,能有今天的结果已经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了。
生下孩子的那年,我十六岁。我与白璟一起商量,将孩子取名为白苏。
白璟一家待我很好,他们初到戊庸,已是自顾不暇,却还是分外照顾我和孩子。京城中再没有消息传来,我知道慕安已经忘记我了。我放下了过去,一心想报答白家收留我的恩情。春华秋实,秋收冬藏,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苏儿出落成了娉娉婷婷的姑娘,我也在岁月流逝中渐渐改变。十六年的相处,我已认定自己属于白家,也认定苏儿是白璟的女儿。
而对白璟的感情,承认与否认都是枉然。我这一生,都注定是一个飘零的人了。
我不属于慕安,也不会属于白璟。
从头至尾,我只是我自己罢了。就如我这以死亡为结束的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文中第一个离开的主线角色,一时兴起,就为如玉写了个番外。一来讲讲她的人生,一来介绍一点太医院,为下文做铺垫。
我想,我会给文后陆陆续续离开的主线角色每人一个番外的,或短或长。这些角色都是我的心头肉,不管我的笔力是否能将他们塑造的美好。
☆、第68章 长夜相守
“白姑娘。”他见她怔然,便低唤了一声,视线落在她所着的粗布孝衣之上,目光中深湛微凉。他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在承受,人去楼空的宅子里,白苏只剩下自己了。
久立伤骨,遇悲伤肺。不知为何,白苏的耳边一直回荡着他的这句话。
且不说空空如也的白府,就算是偌大的戊庸城里,都没有一个她可以依靠的肩膀了。孤单无助的现在,她看到慕云华,就像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火光。她有些想如飞蛾一般,奋不顾身地扑到这团火光上,去寻找温暖,寻找慰藉。然而,清醒的现实却让她驻足。他并不是她的什么人,她的苦,还是要自己独吞。
看到白苏憔悴的面容上掠过一丝落寞的疏离,慕云华这才恍然自己的唐突。他心中一沉,斟酌许久后,缓缓开口道,“大哥走前叮嘱我照顾你,所以----”
白苏郑重其事地对慕云华行了一礼,“谢谢你们的关心。”
慕云华也低头回礼,一丝悄然之意弥漫心间,因为她只把他当成了一个前来吊唁的人。
白苏重新跪下,静默的守候在母亲的灵柩前,不再与慕云华说话。慕云华识礼,他退出了灵堂,在灵堂外遇上了半夏。
半夏泪眼汪汪,鼻尖也酸红着,一看便知是哭过一场。慕云华见庭院里只站着几个困得吊儿郎当的小厮,便问半夏道,“白家的人都去哪了?如今只有白苏在家吗?”
半夏含泪点头,声音也哽咽不已,“老爷夫人还有大公子他们出去办事了,大小姐又不在家,现在如玉姨娘突然这么一走----就只剩下我们小姐了----”半夏几欲哭了出来,她虽然是一个没有亲人的婢女,也知道人死后要经历小殓,停灵,大殓。她急的跺了跺脚,带着哭腔道,“现在家里除了青之,连个正经人都没有,大殓仪式该怎么办啊!我们小姐她一个人怎么撑的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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