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带来的那本蓝皮册子打开递过来,“这里是我最近看《烈女传》时受到的启发,所以把二十四史中一些故事摘录了出来,我看的时候顺便也参照如今的两国局势作了点小研究。而后我发现,蒙军王帐中的情况跟咱们许多内宅情况其实也差不多类似。”
“内宅?”
顾至诚万没想到她会把这种事跟内宅扯上关系,这简直一点也不阴谋不诡谲嘛。他接过簿子来翻了翻,果然是些很随意的笔录,语气充满了小姑娘家的俏皮劲儿。
“对啊,就是内宅。”沈雁耸了耸肩,说道:“在我眼里,蒙军的局势确是像内宅争斗,难道顾叔以为我还能联想到别的格局上去么?我只要知道蒙古王的年纪,兄弟儿女各几个,也就大概能猜得出来他的处境。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不同地方在于他可以自由选择继承人,而咱们平民百姓却不能。
“蒙古王既然能自由选择人选,那必然会选择心爱的那个。这样一来,其余的儿子多半会不服会来争抢,而前朝亡国那几年里,蒙古王也与他的兄弟们联合,想坐收中原渔利,最后因为没得逞,只捡了些便宜,损失了许多兵马的那些部落,怎么会甘心白白为蒙古王付出?
“蒙古王帐面临更替,他们各方各面,自然不会按兵不动的了。”
说到这里沈雁直起腰来,微扬了唇道:“其实在我眼里,不但是蒙古,就是历朝历代的宫廷,其实也跟咱们内宅相似,不都是祖孙几代兄弟几个么?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而把别的人支开,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再闹还有什么用?”
真以为她这些日在埋头抄经么?那两卷经文她费了一天时间都抄完了,剩下的时间,便是在做这本册子。
“别瞎说!”顾至诚听到此处,不由出声轻斥,“小孩子家莫言宫闱之事。”
沈雁笑了下,两排皓齿像珍珠似的整齐润泽。
顾至诚虽然斥责于她,但他眼下脸色却明朗极了。
沈家数代以来子弟的表现确实优于大多数贵胄,就是在前朝顾家还未发迹时,京北沈家在他幼时的印象中也是神一样的存在,他先前还觉得,优秀成沈雁这样,还真让人难以相信她不是结交了什么别有目的的人。
沈家人脉甚广,若是有心人借沈雁来利用沈家做点什么,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真有人利用她或利用沈家作祟,以如今顾家跟沈府的密切关系,那么对顾家来说目前的社交战略必然受到影响。所以来之前也正是为了想从她这里旁敲侧击打听出底细来,他才绕过了沈宓。
可是如今听得她一番话,他却全然没有这样的感觉了,面前的沈雁活泼俏皮,也睿智机敏,她不如寻常闺秀要么端庄大方要么娇蛮刁钻,而是透着一股不遮不掩的率真与通透,这样的人,并不像是能被人轻易利用的样子。
想起自南郊回来之后,他带着顾颂在荣国公书房谈论西北之事时,顾颂也曾有过类似的猜疑,他心下又愈发感慨起来。顾颂武将世家长大,又受他们父子严加栽培,有这份前瞻并不让人很惊讶,可沈雁也能具备这等素质,委实难得了。
可沈家本就底蕴深厚,沈宓少年及第,才学风姿少人能及,据戚氏与顾夫人描述,她素日的确也是个机灵的孩子。虽然两国交战的这些猫腻不应该让她一个姑娘家所窥破,可她若真是自幼博览群书,再受家世环境薰陶,也未必没有这份本事。
本来众生百相,能否成才皆看个人造化。
他眉间隐含的那抹探究渐渐变成了释然。
他翻着那册子,细看着那上头笔力深厚的字迹。
沈家人都有才学这是肯定的,只要确定她不是受人利用,他也就可以放心大胆与沈宓继续保持密切关系下去。他来之前甚至更想过,如果他能够揪出沈雁背后那人来,与沈家关系岂非可以借此更进一步?
其实与沈家交好的原因在于,往长远来看,顾家如今缺的就是给他们指引方向的人,虽然也请了谋士在府,可是跟傲立于两朝不倒的沈家人比起来,谋士们的目光差得又岂止一星半点儿?只要紧跟着沈家的脚步,应该是不会出大错的。
沈雁这一次的表现,无形中也让他对这道战略举措增添了几分信心,她这推测的手法虽然仍有粗糙之处,但方向却很对头,如果假以时日再细行雕琢,也未必会输给世间男儿。
如果连沈家一个小姑娘都具备这等细腻周密的心思,沈宓岂非更值得深交?
“这册子写的极不错。雁姐儿的本事更是不赖!”
他把那蓝本薄子合起来,笑着抚了抚衣袖,作势站起身来。
沈雁见状,却是又道:“这算什么,我这几日又还想起来一件事,那才叫着紧!”
顾至诚听她这么说,抬起的两手又放回扶手上去了,“何事?”
沈雁将左肘支在几案上,说道:“我前两日偶尔听说广西在闹灾荒,皇上派遣了京官前去接替广西巡抚的职位。”
顾至诚挑眉:“那又如何?”
“可见灾情挺严重。”沈雁笑起来,“灾情一严重,所需的赈粮款必然多。钱一多,必然滋生龃龉。不怕顾叔笑话,前些日子就我碧水院那点小钱,屋里还闹过家贼呢。那么大的一笔赈灾银子,不找个可靠的人,到时闹出事来不但对皇上不忠,也对百姓不利。”
第042章 传闻
顾至诚想了想,说道:“皇上和内阁自然会在户部寻个放心妥帖的人。”
他不认为她对这些事也有想法。
“是啊。”沈雁点点头道,“不过掌这笔钱的是下面的人,真正打这钱主意的却未必是掌钱的人了。我屋里原先的管事嬷嬷昧了我的银子,结果大部分的钱都拿去孝敬了别的人。最后钱没得着不说,自己还挨了打。”
顾至诚听到这里,倒是皱起眉来,“你是说,户部掌钱的这个人,会从中昧钱给他的上司?”
“这我可不清楚。”沈雁耸了耸肩,“我只知道,历朝历代但凡有赈灾银子的,就没有分文落到百姓手上的事。我卢叔刚好在户部任郎中,此次这笔钱极可能他也有份经手,他当然不会去昧这笔钱,但经手的人那么多,谁知道别的人会不会栽到他头上?”
顾至诚盯着她,沉默下来。
他近来也常跟沈宓卢锭在外吃茶消遣,与卢锭关系虽不算十分要好,却也建下了几分交情,卢锭确实不像那贪墨公银之人,且不管沈雁为什么会提到这件事,只说她的话却有几分道理,他虽然不知道赈灾的银子具体有多少,但凭皇帝对此次灾情的重视,其数目必然不会少到哪里。
这么大笔银子,怎么可能会没有人觑觎呢?只是多少的区别罢了。
如果卢锭不贪,那就会是别的人。到时若查出来,卢锭必然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这好像跟他也没有什么大关系,想到这里他又把眉头舒了,放松下来。
“小姑娘家家的,别成天琢磨这些,这是大人的事。”
沈雁叹了口气,接着又道:“我知道我不该管,可我就是担心我卢叔。要不然给我三个胆我也不该提,也就是看在顾叔您和气又义气的份上,我才敢开口。
“我卢叔他可真是个好人,如果他沾上什么干系,到时我父亲必定会为其上下奔走,可谁又知道这之中会不会扯上些什么要紧的人?到时候只怕沈家都要撇不干净,冲眼下这样的局势,万一又牵扯到跟沈家相关的什么人,就很不好了,顾叔你说是吧?”
顾至诚脸色微凝:“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沈雁再叹一口气:“我倒也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这差事若是办好了,皇上跟前必然又得不少赏识,往后升迁也容易。可若是办砸了,那就不是几句斥责的事了。我可真怕我卢叔好功心切,一时失了方寸。”
她不这么说倒好了,这么一说,顾至诚心里倒不敢大意起来。
按照现如今的朝事议程,如无意外,赈灾的那笔银子,的确会极可能抓在卢锭手里,到时随新任巡抚前去广西的钦差也多十有八九会是他卢锭。而这么大一笔银子,上下经手的人那么多,谁又保证没人打主意?
卢锭那人心性刚正,重要的是在朝中没有什么人脉,关系最近的也就是沈宓,这样的人,自然是最好拉来当替罪羊的。私自挪用赈灾的银两可比寻常贪墨之事罪行大多了,卢锭若是真摊上这事儿,获罪下狱是妥妥的。
沈雁的话虽的确有几分杞人忧天之嫌,可仔细想来,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卢锭倒霉,那么沈宓出于道义肯定会想办法拉他出来,到时难免会动用沈观裕的面子,假若这后头又真是什么来头大的,那么沈家——如果沈家被牵连上这种案子,就是不获罪,名声也会受到影响吧?
到那会儿顾家是替他们谋情面还是不谋呢?
谋的话,势必是跟皇帝讨价还价,不谋的话,他们往后哪里还有脸跟沈家往来?
这一想,顾至诚忽然就觉得麻烦起来,沈雁提供的虽然只是个可能性,但这可能性一旦实现,那后面的事真是跟连环套一样一个接一个。
“当然我也就是说说,说不定皇上并不会让我卢叔掌管这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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