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峻见母亲说的这么凝重,不由也严肃起来,“我们家不是没打算再拥护周室了么?如何又要走这条路?”
沈思敏叹气,然后苦笑摇头:“说得好听是四大世家之一,但杜家这些年已只剩个空壳子了。一无门生二没出士大夫,靠着祖业虽则不愁吃穿,实际上已成了乡绅之流,如此下去,如何对得起祖宗这么多代的家学传承?
“周室已经建国十余年,咱们种的是周室的地,喝的是周室王土的水,眼下再提节气也是无用了。且不止是咱们家,还有谢家与丘家近年实则也隐隐有这样的想法。去年谢家有两名堂孙少爷考取了禀生,丘家也有旁支的一人下场参加了会试。
“虽然都不是嫡支,但这却是投石问路之举。我若猜得不错,等到下届会试,谢丘两家必会有嫡支子弟下场应试。既然如此,杜家又怎能落后?你父亲因着你外祖父的缘故成了三家之中头一个领周室皇粮的人,你自然更应该迎头赶上才是。”
杜峻听毕,心下不由凛然,“我以为母亲自小便敦促我读书,又遣使我在徽州四处游历只是溺爱,却没有想过这中间有这样的深意。那么孩儿现如今该如何做?”
沈思敏轻抚他肩膀,目带骄傲地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我自然要好好指点你一条明路。你知道你比起谢丘两家的子弟来多了什么?便是多了沈家这个大靠山!现如今你外祖父在朝任重臣,你两位舅父一个在礼部一个在六科,都是要职。你二舅更是才学渊博深得皇上赏识。
“沈家虽然身份尚且有些尴尬之处,但这些年在你外祖父和舅舅们的经营下也逐渐的淡了。前些时候你外祖父在内阁之争中主动让贤给柳阁老,这招以退为进既为沈家凝聚了人气,又稳固了沈家在朝中的地位,沈家日后,必然气势如虹。
“峻儿有了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自然要好好利用。你跟雁姐儿的事不要再提,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二舅极疼这个女儿,咱们跟她过不去,必然会引起你舅舅生恼,而且咱们终究已是客人,过份地在你外祖父面前抱怨只会让他觉得你眼界低。”
杜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道:“可是即使我在沈家表现再好,也只有些许时日,且我年纪尚小,又如何能够长期得到外祖父注意?”
“这就是我这趟来的目的了!”
沈思敏站起身,望着窗外幽幽夜色说道:“我会想办法使你能够留在沈家,直到你参加会试得到了好名次为止!”说完她回头看着他,伸手将他揽在臂下,说道:“母亲虽也曾是这里的主人,但如今终究已是客人,原本你外祖母未病时我倒是不消愁,可如今——总之你要听话些,莫再惹事。”
“孩儿知道了。”
杜峻答应着,低头时想起沈雁那张冷冰冰的脸,不由又把头往下垂了垂。
这里母子间刚说了话,沈宓与华氏就过来探望杜峻了。
华氏挑了好些驱寒的丸药,沈思敏都淡淡地称了谢,收下了。她与沈宓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多话说,当然也许是碍着华氏在,两人坐了坐便就告辞。华氏自始至终没曾见沈思敏为日间那事起什么情绪,对她倒是起几分佩服。
翌日早上她跟沈雁道:“不管你姑母怎么看我,但总算是让人见到了几分世家夫人的样子,咱们家那几个——你大伯母好些,虽然没什么坏心眼儿,却也始终有些小算计,上不得台面。到底你姑母是从沈家里走出去的,底蕴又自不同。”
说完自己又补了句:“当然,我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名媛淑女。”脾气太大了。
沈雁捧着粥碗,嘿嘿望着她:“您知道就好。”
说完她认真想了想,对这门远在徽州的姻亲印象着实不深,只隐约记得几年后他们家也有子弟入仕做了官,杜谢丘三家以风骨气节为天下士子所景仰的世家,最后还是渐渐被同化,当然这是历史的必然,没有哪个家族可以对某个君主尽忠到家族断子绝孙为止。
当然,除非自戳。
气节与变节这种事情,其实都是时段性的,经过两代皇帝更迭,又做了周室子民十余年,杜谢丘三家饱读诗书的子弟应试入仕都是迟早的事情。
不过杜如琛官位坐到了什么地步,她并不记得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什么显赫的官位,否则的话她又怎会没有印象?
但凭沈观裕前世已经官拜尚书并且位列阁臣来看,他要提拔自己的女婿应该是很容易的事。
而且杜如琛理论上应该也是饱学之士,为什么没被提上来?沈思敏是沈观裕的独女,从这两日的表现来看,又的确是端庄大气的,杜家家风亦很端正,杜如琛人品理应靠得住。如此推测,沈观裕应绝不会因为来自于他们的一些不便诉之于口的因由而压制自家女婿。
相反,四家历来关系亲厚,并非敌对关系,他反过来还应该大加扶助杜家成为他和沈家在朝堂上的助力,只有这样,沈家才会渐渐在朝堂形成自己的势力,从而变得根深蒂固。既然杜如琛未被重用,那么杜家别的人呢?
她前世重点不在朝堂上,委实想不起来了。
华氏轻拍她的头:“你发什么呆?”
沈雁从粥碗里抬起头:“舅舅怎么还不进京?”
华氏听到提到这个,也是顿了顿,掰着手指数了下,说道:“快了吧?腊月廿日之前必会到京的。”
沈雁点了头。她得尽快从舅舅这里下手,达到先保全华家的目的。
跟杜峻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沈雁后来几日也没有遇见他。沈府这么大,只要他们自己不闹出事来,除了相互串门走动的那些时候,来了亲戚其实也跟各房没多大相干。沈雁依旧跟顾颂在树林里捕鸟,然后拿竹笼装了跟鲁思岚去相国寺里后头的山坡放生。
顾颂不大喜欢跟除了她以外的孩子一块玩,不知是因为洁癖还是孤傲的脾性,这让她有些无可奈何。
她还是希望他能够多些朋友,然后将来能够游刃自如地接替着荣国公的位置,打理着这番祖业。因为将来他若取个能干的妻子,不擅表达的他只怕会有些憋屈,而如果取个柔弱的妻子,两个人都没啥手段,又如何撑起这家业?
沈雁觉得自己有些替他操心过了头,可又没办法,谁让他是她朋友?
第140章 舅舅
日子飞快往前过,这场雪消了,很快又迎来一场雪。
院子里银杏树被雪压得有些提不起精神,倒是天井里那株老梅树越冷越来劲儿,花开在雪堆里像是朱丹洒在白纸上,十分鲜艳夺目。
腊月十八这日晌午,正好沈宓休沐,她腻在正房吃完午饭,又蹭在华氏妆台前把自己美美地打扮了一番跑到墨菊轩沈宓面前求赞美,正好华氏也在,毫无意外被她冷笑着甩了句“跟打翻了胭脂盘子似的”。沈宓倒是哈哈大笑,信手给她画了幅小肖像。
沈雁不服气地不住从旁催促:“画美些!再画美些!眉再弯些眼睛再大些!”最后果真画出个花容月貌明眸皓齿的女子,可惜横看竖看都不是她。
一家三口正在温暖的室内其乐融融,门口扶桑忽然进来觑了眼沈雁,然后抿嘴笑着与华氏耳语了句什么。华氏面色一亮便走了出去。
沈雁这里与沈宓面面相觑着,葛舟忽然带着丝喜意走进来:“二姑娘,您看谁来了?”
沈雁走出门,只见庑廊下站着位大腹便便锦衣绣服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体态丰硕,唇上蓄着两道小胡子,姿态悠然笑容可掬,见到沈雁时那份笑意越发显得慈祥和蔼,在那身完整但又尽显低调的海虎皮大氅衬托下,活似就是扮了俗装的一尊弥勒佛!
沈雁见着他,顿时哇地一声直扑过去:“舅舅!舅舅!”
华钧成伸开双手将她接住,大声笑道:“雁丫头真是一点儿没变,还是这么爱乱扑人!往后可要改,你如今大了,旁人会说你不懂规矩哒!”
“我才不管!您可是我的舅舅!”沈雁抱着他的大肥腰,使劲地蹭。他腰带上镶着的半只手掌大的翡翠冰凉沁人,她也不管。
华氏揪着她的衣领子将她拎开,早就随在沈雁后头出来的沈宓连忙揖首:“大哥快屋里请!”
华钧成目光落到他身上,脸上的慈爱和蔼就变成了若有似无的愠色,他顺着吐出的长气嗯了声,进了隔壁的暖阁。
沈雁也提裙跟上去,舅舅终于来了!
从小就把她跟亲生女儿一般疼的舅舅,每次母亲一打她就跑出来把她藏在宽阔身躯后的舅舅,会在她哭鼻子驼着她上街买小糖人儿的舅舅,母亲死后大闹沈府的舅舅,带着她毅然回到金陵去继续当娇小姐的舅舅,知道华家要出事生怕连累她然后将大把的银票地契拼命塞给她当嫁妆送回沈家来的舅舅……
分隔了一世,终于又得见了!她眼泪汪汪偎在舅舅身侧的杌子上坐着,打量着面前活生生的精神矍铄的他,不知不觉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
华氏与华钧成寒暄了几句,转头见着沈雁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你是怎么了?”
华钧成也惊疑地看过来。
沈雁摇头擦了把眼泪,又有新的下来了。
华氏连忙道:“黄嬷嬷快带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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