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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谋 (桃圻)


  阿柳拭了拭眼角,带着英华行了礼,便依着庾立的吩咐,下楼去找阿达备车。屋中只剩了穆清和庾立两人,庾立简单说了前因后果,两人便一起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见她脸上残留着泪痕,庾立伸手想要去擦,穆清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庾立顿住了,讪笑着放下手,“也是,如今七娘已是大人了,不能再如小时候那般毫无避忌了。”
  楼下阿达套好了车,英华登登登地跑上楼来催促,这才打破了两人的沉默,下楼上车往江都去了。依旧是英华阿柳跟着穆清坐车,庾立在一边骑着马与阿达说话。英华年少好事,缠着阿柳讲庾立的事,阿柳便细细碎碎地念起来。穆清透过车壁的帘幔缝,看着他背影,好像儿时每次出游一般,及到此时,她才将一直空悬着的心安安放下,一阵倦意袭上,不觉沉沉睡去。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她再次醒来时,已身处一张四周围屏的榻上,日间最后一丝余辉洒在榻前的绢纱幔帐上,屋子顶上有粼粼的波光在闪动,空气中有些清润的水气,细碎的水声漾在耳边,的和着淡淡的桂子香。幔帐外有人在小声说话,虽然声音低微,她还是能清楚地听出是谁的声音,忙起身整了整衣裙发鬓,掀开幔帐,四下打量了一番。屋内陈设精美玲珑,窗外正临着水,轻风携着水的凉意往屋里吹。
  “醒了么?”杜如晦带着一脸笑意出现在她面前,执了她的手,让她在案边坐下,“先吃些东西,我让人去备些水来,好让你沐浴梳洗一番。”说着抬手将她散在脸庞边的碎发掖到耳后,柔声道:“没想到小别几日,竟会出那样大的乱子,原是我思虑不周,害你担惊受怕。往后再不会了,去哪都将你牢牢栓在身边。”
  穆清当真是饿了,顾不上说话,咬了几口糕饼,又一盏水下肚,才缓过劲来。“那杜淹,他是你叔父,自此你恐是要得罪他了。”
  杜如晦笑起来,“不必担心,日后无甚机会再见他了。江都还有些事未完,待处理完了这些,我们便立即向西往东都,唐国公府已来书催过,再拖倒显得我失礼,只盼这里的事能尽早料理了。”
  听他这么说,穆清重新咬起糕饼,眉眼间才又透出了有这个年纪本该有的些许孩子气。“你父亲那边,可要如何担待?”杜如晦突又想起她是私逃出来的。“由他自己担着罢。”穆清放下吃食,嘟起嘴,气恼道:“我到家当日便向父亲禀明了原委,可他竟为了能长久地留在杜淹身边做事,不惜背约将我送予他。如今闯下祸事的并非我,却是他自己。该要如何面对杜淹,便由他自己去罢。”
  杜如晦伸手拿开沾在她脸颊的糕饼碎屑,“少吃些,我让阿柳进来替你沐浴梳洗,一会儿天黑了,带你去街上走走,去吃些别的。听阿柳说你们出来时将那些衣物尽弃了,我让人去添置了些女子的衣裙素粉,看哪些合用便用着罢,若不合用,只有明日再置了。”
  
  ☆、第二十七章 散财帛初露锋芒(一)
  
  散财帛锋芒初露(一)
  沐浴之后,穆清在几件衣裙中挑了一件素白窄袖上衣,及胸扎了一条玉色水蓝细碎梨花纹的襦裙,清清爽爽地梳了个垂鬟髻,不着脂粉首饰便跟着杜如晦出了门。江都虽同别处一般也设宵禁,却并不严格遵循,此时刚刚入夜上灯,正是最繁华喧嚣时。漕河两岸酒肆食店,花楼歌坊,杂耍卖艺,热热闹闹一路铺排开来,灯火盈盈,人群涌动。
  穆清只觉眼前繁花似锦,来不及一一细看,便被带到一幢花楼前,青石门墙上阳雕着大大的“栖月坊”三个字。一进门脂粉香气扑面而来,丝竹管乐声中娇声嗲语迭起,觥筹交错间风姿袅袅。杜如晦护着她直走进一间隔间,一席大帘幕隔开外面的喧嚣,一面临窗,窗外便是映衬了无数灯火的漕河,挑起帘幕楼下厅堂内的情景尽在眼底。
  穆清大约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却不好意思询问。“恐怕杜淹为寻你,遣人暗跟了我,只能带你来此。此处是我的私产,外人只当时刘管事的产业,甚少人知,故安稳些。”杜如晦抱歉地解释道。
  穆清睁大了眼睛,微微挑起了眉,“那些,那些女子,陪酒卖笑的歌女,也是你产业中的……”
  杜如晦楞了一愣,看她有些羞红的脸,又略微带了一丝嗔怪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不禁笑出了声,“夫人这话里,妒意好生重。”
  “莫要瞎说。”穆清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捂着发烫的脸颊,低垂了眼眸不敢看他。
  杜如晦拉开她的手,凝视着她透着粉红的脸颊道:“你终是我的夫人,莫说二十七个月,即便是要等二十七年,我自会等着。”穆清低头盯着桌案看,不敢抬头看他,心口突突乱撞,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又道:“那些歌女,自有可靠的人管带,我并不插手那些事。开这栖月坊的本意是探听四方消息,结交八方客,而不在赚取那些脂粉酒肉财。莫小看了那些歌女,个个都是极通达的耳目。”
  说话间有人送上了酒食,在余杭时一府内生活了四年,杜如晦知她爱食河鲜,故吩咐人多做了几道鱼鲜。饭毕有仆婢来撤下酒食,奉上一壶桂花酿,并几盘时下的果品糕饼。时值八月,桂子正飘香,桂花酿正是香浓时。穆清原不饮酒,只因杜如晦力荐了,便饮了几盏,酒力却是不弱,连饮了几盏桂花酿,竟无甚反应。
  厢外忽有人禀报说是康三郎进坊来了。杜如晦挑开帘幕向下张望了几眼,便让人去请了他来隔厢中坐,转头又问穆清:“康三郎,在往吴郡的路上,你也是见过的。可还记得?”
  “是否说正月十五东都为胡商演百戏的那位?说话比说书还有意思的。”
  “正是他。我与他有些事需商谈,你若爱听,便留着在此,若觉着无趣,我差人送你回栖月居。”穆清歪头想了想道:“若无不便,我便留在此罢。”杜如晦突想起从前她也是极爱听师兄们谈古论今,褒贬时政,静静地坐在一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谁说话,她便极认真地看着谁,眼睛水亮清澈的。时不时会乖巧地备些茶点果品,有时师兄们也会逗着她嬉笑一番。此刻她说着想要留着这里,那眉眼间一晃而过的神情,令他欣喜地觉察出往昔的穆清似乎正一点点回归。
  隔间门上轻叩了两声,有个小厮引着康三郎进到隔厢内。穆清随着杜如晦起身见礼,那康三郎乍一见穆清微微一愣,转而向着杜如晦笑了起来,“杜郎好福分,在下几时该备上厚礼来讨杯酒水吃?”穆清脸上刚褪去的红晕又隐隐浮现,康三郎自是个有眼力见识的,看看穆清,再看看杜如晦蹙起的眉,忙讪笑道:“娘子莫怪,在下一介粗鄙胡商,说话莽撞惯了,不觉冲撞了娘子,多有得罪。”
  穆清忍着心内羞涩,抬起头努力维系着安然随和的笑容,“康三郎久在西域,豪迈直爽不拘小节,如我这般久居江南,不通世事,拘泥扭捏的,只怕是要惹三郎笑话呢。”
  这番话倒说得康三郎有些报赫,未曾想到这娇滴滴的小女子胸怀甚是大度坦然,心下立时起了几分敬重,也不敢在随意调笑,摸了摸满是卷曲络腮胡的脸颊,笑嘻嘻地与她互请着落了坐。杜如晦向外招呼了一声,有人添置了酒具杯盏,重又送进来几壶桂花酿。康三郎也不拘着,席地坐了与杜如晦对酌了几杯,随意言谈了一阵此番往返西域江南所带的货品,沿途见闻趣事,穆清在一边听着甚是有趣,偶尔也细问上一两桩。
  酒过了几巡,康三郎直囔着桂花酿绵柔无劲,将他随身带着的酒囊解下,穆清曾在客栈见过一次,拔开囊塞,果然飘散开几缕微带了酸味的果香。“说到酒,如何也比不上我们粟特的葡萄烧酒。”说着便给杜如晦和穆清各斟了一杯,顺手也自己也倒了一杯,待他两杯落肚,穆清还在犹豫地看着淡琥珀色的酒液。杜如晦放下酒杯,轻声说,“这酒比桂花酿烈性,慢慢饮。”
  不免又是一番推杯换盏,康三郎酒壮胆气,大声嚷嚷,“士农工商,众人皆知士在首位,受人敬仰,商在末尾,是为下贱,岂料商中巨贾原就是那些个有权在握的士族,钱财和权柄本就是装在一个袋子里的,小商客们或依附巨贾捡漏糊口,或逐渐遭排挤侵吞。士农工商本就是个首尾相连的圈,世人尽在圈内,一个也跑不了,哈哈哈。”虽是酒话,穆清听了心内直点头,这康三郎看着粗放,竟是个明白人。隔厢间相谈得正欢愉,杜如晦抬眼望了望窗外灯火嶙峋的漕河,突然问道:“听说西北寒凉地甚是缺盐,康兄可有想过贩些盐回去售卖?”
  那康三郎虽正在酒兴上,但头脑还算清明,忽听到这么一问,放声大笑起来。“杜郎是饮多了说胡话罢。虽说如今无盐禁,任谁都可煮盐贩盐,可南方经由漕河运来的盐,到了江都都捏在了杜淹手中,到了西边又尽数落入薛家。谁不知这漕河它姓王,要在这王姓河上过的盐,只有杜淹一家罢了,他家的盐到了西北又都姓了薛,我又如何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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